正文

不成样子 4(9)

不成样子 作者:胡尹强


“去南山公园!嗨,你已经自由了!明天上午再开一个会,我也自由了!”

他依然心事重重,丝毫没有经历了三个月的酷热、硝烟和胆战心惊的煎熬而终于平安无事的轻松。到小龙山上,我把身子偎过去,挽住他的胳膊。

“雨山,高兴一点嘛,运动已经过去,我们不是都好好的?有两星期只属于我们的假期呢!”

他伸出手揽住我的肩,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依然沉默着。

一轮圆月浮在灰蒙蒙的中天。月光灰蒙蒙的,湖面也仿佛笼着灰蒙蒙的雾气。从湖面涌来一阵阵带着浓烈腥味的热风,令人烦躁、窒息。也许天气太闷热,令情侣们望而却步,也许是运动的胆战心惊破坏了人们的闲情逸致,一路上很少碰到游人。偶尔碰到了,也都踽踽独行,在朦胧的月色下像影子似的无声无息。

我们又在那一小片属于我们的树丛中的小草地上坐下来。

“都三个月没有来啦!”我有一种解脱似的无比舒坦的感觉。

“我一个人来过。”他身子往后一仰,躺下去说,“那天,整个教室四周贴满了揭发、声讨李群的大字报,全班同学在大字报的包围中坐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央孤零零放着一张凳子,那是李群坐的。我答应宋彬彬在会上揭发李群。宋彬彬做了一阵动员,两个尾巴就押着李群进来了。全班同学都紧握拳头一齐高喊:‘李群是右派!李群就是右派!’谁都显出同仇敌忾的模样。我当然也跟着喊,心里却想,李群不是班里威信最高、群众关系最好的党员吗?还在一个月前,谁不对他翘大拇指,怎么一下子成了右派,谁都想在将倒的墙上加一把推力?过去越是和他关系好、越是钦佩他的,现在口号也喊得越响,表情也越气愤,使出的推力也越大。谁都想借着使出的推力表明自己和李群早已划清界限了。这就是人吗?人怎么是这样的?李群孤零零坐在圆圈中央,双手插在乱蓬蓬的头发里,两眼布满血丝。揭发的一个接着一个,个个龇牙咧嘴,像咆哮的饿狼。李群吃惊地盯着发言的人,仿佛突然不认识同班了三年的同学了。他梗着脖子为自己申辩,三十几个同学就一齐喊口号,三十几只拳头一齐指向他。我心里直打哆嗦,怎么也没有勇气开口。好在个个抢着揭发批判,我犹疑着,当然就抢不到机会。识别会后,宋彬彬威胁我说:‘给你机会,你不抓住,是不是想和李群一样下场?’晚上,我一个人鬼赶着似的到处游荡,后来就发现我已经站在这个树丛下了。我躺下来,想起你。第二天,我揭发了。”他的嗓音有些异样。哦,他流泪了。“我揭发了,陈建明随后也揭发了。听得出来,他和我一样,都是迫不得已的敷衍。宋彬彬也说,都是蒙混过关。”

“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也流泪了,“好在李群是谅解你的。敷衍也好,蒙混过关也好,反正运动已经过去了。委屈你啦,雨山。你在运动中所做的一切真了不起!我们经历了考验,我比什么时候都更爱你了,真的。”

“肃反的时候,我看着别的同学为了出身不好,为了一句牢骚,流着泪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流着泪可怜巴巴地恳求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可得到的只是大家更愤怒的痛斥。我明明知道,我并没有什么把柄让宋彬彬抓在手里,李群也明明和我说过多次,如果宋彬彬整我,他会为我说话的,可是,我仍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每天晚上,一个人在校园碰不到人的角落里徘徊。肃反过去了,向科学文化进军了,急风暴雨的阶级斗争结束了,日子也轻松起来,谁知道还有‘引蛇出洞’,还有‘让毒草大长特长’,还有阳谋!太可怕了,生活只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稍不小心走错一步,就会有灭顶之灾,真叫人不寒而栗!”

“是呀!右派不右派,不就是一念之差的一句话、一个行动吗?如果许大姐的爱人不是王副部长,如果王副部长没有老首长,如果老首长也不知道‘引蛇出洞’、‘让毒草大长特长’,我就会召开学生会主席和系学生会主席联席会议,就会打出学生会的旗号请愿,我们不就成为校园里最著名的一对右派了?太可怕了!好在都过去了,不说啦!”

“真的都过去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整整三个月哪,天天大会小会,夜夜加班加点写大字报,识别呀,揭发呀,斗争批判呀,揪出了这么多的右派,战果辉煌哪,还能不胜利结束吗?下学期开学,就是反右的结尾――落实政策,该戴帽子的就戴帽子;只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就挽救他,帮助他汲取犯错误的教训。然后,陈书记就会向全校师生做反右斗争总结报告,然后是个人总结。这段时间我估计是一个月左右,然后就恢复正常教学秩序……雨山,我们自己也要总结总结教训,看看进入毕业班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教训是,但凡涉及政治的事情,千万不能出头露面!还有,我再不能三心二意了,我必须、也只能在专业上寻找自己的位置。”

“很好!我完全赞成!……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呢,我们可以慢慢讨论。现在还是先说点开心的事情吧。亚亚来信说,他没有什么麻烦,只是学校里的右派太多了,不放暑假,所有北京的大学都不放暑假,他不能回家了。妈妈也来信了,要我们一放假就回家。雨山,这可是我们的最后一个暑假,明天就走,好吗?”

“明天就回家。”他说,依然没有我期待的喜悦和激情。

这不能怪他。三个月日日夜夜的折磨,他身心疲惫,浑身散发的都是沮丧。我抓过他的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然后拉进上衣放在胸脯上。一触到我的乳房,他仿佛终于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激情爆发了,一双大手紧紧握着我的双乳。在久违的微微疼痛的快感中,我发出轻轻的哼哼声,身体里涌出一阵阵欢快的战栗。生活真是不可思议,白天的系反右领导小组会议的气氛和现在的气氛,是怎样的不同啊!可偏偏发生在同一天。

“胡子太长了,痒死我了,”我吃吃地笑着,“噢……雨山,到家里,妈妈上班了,小偏院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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