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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样子 7(3)

不成样子 作者:胡尹强


晚饭的时间,我和雨山步行到市中心。一路上,我默默无语。我拿不定主意是如实相告,还是隐去部分实情。我不忍心他在经历了近两个月的苦苦煎熬和挣扎后,来不及喘口气,又遭遇新的煎熬;可隐去部分实情,今晚是轻松一点了,要来的毕竟还是要来呀!

“萌萌,出了什么事?”他忐忑不安地说。

“说反右结束了,为时尚早。”我简单地说,“这家清真馆的羊肉面挺不错的,填饱了肚子我们再慢慢商量。”

走出清真馆,我的主意定了:只能直面现实。在湖畔半枯的柳荫下,踩着沙沙响的落叶,我说了许莹告诉我的话。

“整风会不会划新的右派?”

我怔住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不然上午我就会问许莹。再问问许莹?我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许莹也够麻烦了,王副部长命运未卜,自己又成了整风对象。而且,既然成了整风对象,整风的政策许莹也不一定知道。接触许莹太多,对我对许莹也不利。

“大概不至于吧。”我说。夜色冉冉降临,我看不清他的脸色。我挽起他的胳膊,“你们班更不大可能。你们班已经有三个右派了,占了百分之十呢,再划,可能吗?我只是让你有个精神准备。雨山,等党员骨干整风结束,你们怎么整风就明朗了,那时候我们再讨论。现在先说说我的情况。”

我着重分析了批判我右倾的可能依据。唯一能论证我右倾的实例是我保护了刘蓓。这个实例至少在目前还不可能构成对我的威胁:谁也拿不出一条可以定性刘蓓为右派的言论或者行动。虚的可能有三条:一、右派猖狂向党进攻时,我保持沉默,这是可以争辩的,宋彬彬不也沉默?二、反右斗争中我的言辞不够激烈,这也是可以争辩的,谁说我不激烈了?三、我是团委委员中唯一没有遭右派攻击的,这是我最大的弱点。

“关于这点,萌萌,你不必太担心。”他把我的一只小手放在他的一双大手中,轻轻爱抚着,“他们可能利用这一点压你,但也只是虚张声势。虽然他们认为被右派攻击是一种光荣,可实际上心虚着呢!宋彬彬最不愿意的就是有人提及《 宋彬彬外传 》。马晨星的识别会和批斗会上,但凡有人涉及《 宋彬彬外传 》的具体情节,宋彬彬的亲信就会出来打断:‘不要纠缠具体事实!’再说,春天的大字报那么多,许多大字报都是今天贴了,明天就被覆盖了,谁能说他都看了,就是没有攻击柳萌的大字报?”

“对呀,说得好极了。我干吗要自认没有遭到右派的攻击呀。雨山,让你这么一说,悬在我心上的这块石头落地了。……我一向以为我会遇事不乱的,可午睡的时候,一想到自己将成为整风对象,莫名其妙的恐惧就油然而生,心就怦怦直跳,快要浮到嗓子眼了。”

半透明的夜色里,湖面微波起伏,闪着黯淡的光辉,显得无比开阔。湖对面远远的黛黑的山峦上,一弯新月寂寞地游荡。我们走到南山公园门口了。

“萌萌,进去吧。”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他搂住我的腰,在我后颈上轻轻吻了一下。

“心情不好,算了吧。”我心烦意乱,想挣脱他的搂抱,“还是边谈边往回走吧,让朱瑞华知道,向何旭一汇报,麻烦就大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这样搂着你呢!萌萌,进去吧!”他把我搂得更紧,推着我向公园深处走,“我想过了,我们越恐惧,越是正中他们下怀。只有利用我们的恐惧,他们才可能让我们精神崩溃,听任他们摆布。陈建明的结局就是例子。我在第一次揭发批判我的全班大会过后彻夜失眠,悟出了这个道理。从那以后,我外表什么也没有变,内心变了。既然恐惧只是自我折磨,既然我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既然我只是砧板上的鱼,反抗只会更糟,既然要来的总是要来,我就只做我还能做的,横下一条心来等待命运的摆布。萌萌,感觉到一种危险远远向你逼来的时候,是最恐惧的时候。危险真的到了,你就会发现,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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