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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样子 7(9)

不成样子 作者:胡尹强


恍恍惚惚,我不知道在哪里,周遭什么也看不清,心悸得难受。远远的,仿佛有大祸向我逼来。什么大祸?不清楚。不清不楚的大祸才更可怕。眼皮沉重,怎么也睁不开。拼命睁,睁开,又合上。一束方柱似的阳光,斜穿过幽暗的房间。光柱里泛动着无数的尘埃,颗颗都有芝麻大小,拥挤不堪。芝麻大的尘埃一颗颗争着炫耀自己熠熠生辉的光芒,争先恐后地向上浮,摩肩接踵地向上翻。互相碰撞,互相倾轧。被排挤沉下去的,惶惶不可终日;升腾上去的,得意扬扬。哦,我记起来了,是在我家房里,在床上。不对,哪有芝麻大的尘埃呀?又是四面八方袭来的大祸临头的恐怖。他在哪里?他们把他带走了?我喊:“雨山,你在哪里?”声音仿佛闷在缸里。眼皮比死还沉重,睁不开。在黑暗中摸索,全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没有棕绷的弹性,没有被褥的柔软,没有令我心醉神迷的他的身体,只有冷冰冰的木条栅栏。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了?是要给我戴上右派的帽子,还是要逼着我和雨山一刀两断?果然大祸临头了!透不过气来。窒息。将死的恐怖。我死命挣扎,大喊了一声:“雨山!”

我坐起来,惊惶四顾。走廊的灯光从气窗透进来,两排上下铺静静地挨着两边的墙壁排开。冷冷的月光探进窗口,照出一排自修桌椅,也静静的,轮廓分明。我在自己的寝室里,没有被揪出来。我松了一口气,心依然悸动得难受。定了定神,我想起刚才的小组会。我和雨山相爱,碍着谁啦?雨山,你放心,他们不会得逞的。

不能按宋彬彬的如意算盘行事,必须采取主动。四天后的一个晚上,小组会刚刚开始,照例有一个短短的冷场。

“同志们,”我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短短的冷场,诚恳地说,“经过同志们真诚的帮助,我这几天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痛心地发现我上次的思想小结太不深刻了。请同志们再给我一次提高认识的机会。”

宋彬彬的优点是,一旦作出决定了,往往严密周到,而且善于坚持到底。她也有明显的弱点:思维不敏捷,突然碰到需要她当机立断而她还没有深思熟虑过的事情时,常常犹豫不决。我利用了她的弱点。我开始发言时,她一抬手,似乎想阻止我。我装作没有看见,自顾说下去的时候,她的手又垂下去了。

我在上次的思想小结上加了一顶思想右倾的帽子,变换一下内容的次序,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调子作了一次巧妙的重复。只增加了两点新的内容。一是,挖掘右倾的思想根源的时候,我说:我爸爸是中学教师,妈妈是医生,都是自由职业,属于小资产阶级;爸爸去世早,我特别受了妈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影响。和妈妈抬杠说笑,我常常说妈妈小资产阶级情调十足,妈妈呢,常常还以此为自豪。想不到这成了我右倾的阶级根源了。妈妈,对不起,但不这样,我从哪里去挖掘阶级根源呢?二是,小结的最后,我说到了雨山。既然他们就雨山的问题围攻了我一个晚上,我就无法回避。

“是的,卓雨山确实出身反动家庭,然而,解放时他只有十二岁。他是在红旗下系着少先队的红领巾、佩着共青团的团徽成长的。我比谁都知道,卓雨山牢牢记着的是,家庭出身他无法选择,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我感谢同志们为我敲响了警钟。我应该在政治上更严格要求他,帮助他改造自己,我还应该警惕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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