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忠诚篇(3)

赫拉巴尔之书 作者:(匈)彼得·伊斯特哈兹


写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只意味着无聊的废话、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上帝的见证、社会的发展、凌驾于自然之上的规则和工会的图章。这位作家要写赫拉巴尔,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捷克人。七十五岁。小说家。这是个人名!他是一个住在哈谢克家乡的人。他的年龄大于五十岁,可以被五整除,七十五就是一个这样的数字,这样的数字可以让文人癫狂发作,可以这么说,他们由于受到惊吓,开始咬文嚼字地进行旨在平息内心深处事出有因的良知与自责的势如疾风骤雨的欢乐写作,或者策略性地使他人就范。

三流的诱惑不是诱惑。真正的诱惑是一流的,是针对个体进行的。挑战,考验,直指自尊和清教徒的(在多数情况下是被扼杀了的)欲望;做得十分巧妙。简而言之,作家将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视为一个巨人。公众中流行着这样的玩笑:当一个匈牙利人,或者说,当一个东欧人、中欧人、中东欧人是一种不幸。可是赫拉巴尔却说(作家这样认为),事实并非如此,不是不幸,而是悲剧,生在这里,就是一个悲剧,甚至比悲剧还要严重:喜剧。总之,是一出戏剧。我要说明的是,这出戏剧与世界任何地方上演的都大致相似,只是有更好的条件予以理解,这里的环境更加文雅,并且时刻不停地提醒人们关注。正因如此,多瑙河离天空很近。现在,我暂且忽略察觉者与被察觉物之间的关系……同样也忽略,隐伏着的中欧式的傲慢……怎么能够靠近天空!?相互戏弄。

他的写作进展艰难,即使意志也可能会以吟怨告终,所以可以这么讲,所有的一切总是进展艰难,有进展的,肯定艰难,否则表明没有进展,因为唾手可得的东西肯定不是该有进展的“那一个”。好了,不说了,一切顺其自然。

可以这样讲,作家对于城市边缘、规矩和语言早已了如指掌,但我们还是不能将他视为平民。不能。匈牙利文学对于平民传统不屑一顾,为此我感到非常遗憾。作家一方面觉得自己十分理解赫拉巴尔,而且,这里面说起来也不无虚荣,他认为彼此的区别显而易见。具体地说:在所有的方面。区别如同两只鸡蛋。不过要说的正是这个,作家对自己身上的异类性与陌生性也进行审视。准确地说:现在审视的是这种陌生性。这个似乎有必要被称之为“抱负”。他对那位捷克同行在他体内所唤起的这种陌生性反复咀嚼,反复尝试,试图在一切之中找到相似之处,他所感兴趣的程度取决于他能够利用多少,当然是以多产为尺度。他是一位在生活与文学之间会不假思索地选择文学的作家,因为他不仅认为,甚至相信,文学就是他的生活。世界的真相不是文学的真相,但是世界的真理是文学的真理。他这样表白,不以此为耻。另外,我差一点忘了讲:他也不以此为荣。

安娜过着文学寡妇的简朴生活。

有的时候,作家整整一天都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里,安娜不敢进去看他,他的表情非常可怕,龇牙咧嘴。他还咬指甲,安娜对此十分厌恶,一个四十岁的人咬指甲实在太过分了。(至少这是一种行动,在匈牙利人的思维里很崇尚行动,不过严格地说,行动是指我们的肌肉,至于思想者思想或作家写作,这些从来不被人留意,只有类似种树这样的社会劳动,才是行动。文学的用途,大不了是坐在树阴下阅读……)有时他像某种动物一样地咬笔杆。作家迷信地坚持用笔写作。他有一支派克笔,笔杆都被他攥出了凹陷;丢在郊区小火车上了。(“派克”对安娜来说另有意味,她脑子里想的是大名鼎鼎的“小鸟查理”……补充一句,查理?派克是把萨克斯丢在了地铁里。)作家坐着,之所以是作家,因为整天坐在大写字台后,面带憎恶地摆弄、揉捻甚至抚摩纸条纸片,他的桌子看上去就像一片原野,比方说,像是静谧的托斯卡纳山麓或一片闲逸的大漠,像是塔可夫斯基电影里一个友好、温柔的局部空间,总之,看上去是够吓人的。桌子上总是密密麻麻地摊满东西,多得不可思议的材料层层叠落,山峰—幽谷,丘陵起伏,堆在一起的信件,手稿,报纸,彩色毡笔,栗子,合同,随手涂写的纸页,过期了的护照申请表,汽车票,铅笔,本子,工作日历,情书(过期情书的矿山),曲别针,巧克力包装纸,备忘录,书籍,巨大的(灰色的,或者说杂灰色的)混乱,换句话说:内在的秩序——所有这些都分层摆放,有许多层,像三明治似的,并有神秘、幽深的孔穴和隧道,第二层是已经来了两个月但还没有答复的信件,另外几层是两个月后才将成为“已来了两个月还没有答复的信件”!作家有一位朋友,他的写字台——与作家的截然相反:寂静的平原,干净的稿纸整齐叠放,两支钢笔。在那张桌子上只存在直角。好像欧几里德说过:“不工作就没有面包,也不会有几何学。”他还说过:“帝王之路不能通向几何学?”而他的另一位朋友根本就没有固定的桌子,在大腿上写作。莫非那是帝王之路?

安娜有时会梦见赫拉巴尔,而且梦见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对这事守口如瓶,想来这样的梦本来应该由她丈夫做(或许以另一种方式)。遇到麻烦的人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遇到了麻烦,但还是假装没意识到,其实,他本来就该在自己理应意识到的瞬间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如果意识得太早,表明缺乏自信;意识得太迟,则会被人指责为粗心大意。他的意识一次次受阻。现在暂时显得颇为自然。说“他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也有点夸张,但是在他的思维里,在他原始思维里,他确实没有想这个问题,事实上他本来就很少去想——怯懦,反让作家引以为豪——他实际也没什么好说的,平时他只跟书籍交谈。“算了,亲爱的,这还是留着跟记者说吧。”

一天早晨,安娜想用言语讨他欢心,“热得不能再热了”,她知道作家喜欢这类词序少见,使用“依克动词”结尾的动词变格,“我想要吃巧克力”,尽管下句中没有用“依克动词”,哪怕可以使用,但她并不勉强,“管它热不热呢”。在督促别人做家务时,一句“宝贝儿,把你的单人床整一下”,要比成百上千次的恐吓还要管用,原因根本不在于话语本身流露出的亲切,而是在于“单人”一词。

如果他训斥“你说什么”的儿子不要调皮,而那个有时调皮的孩子回答说他没有调皮,男人便开始厉声吼叫;但是孩子这样回答有两种可能,一是说的符合事实,二是婉转地辩解他并不想调皮,这种时候,他会啪地一声摔掉课本,甩手而去,跑到安娜那里用男孩子的刻薄方式显示傲慢。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不能再热了……你在说什么?!这种日子没法儿过。”

安娜点点头说:“天这么热,没办法工作。”

话说错了;作家开始面肌扭曲、歇斯底里地捶胸顿足,说他的工作不是靠作出决定就可以解决的,他并不想在烈日炎炎或风雨潇潇的日子里工作,或许这个期望并不算高:别再拿天气热不热之类的话题加重他的思想负担,可以理解,他希望妇人意识到他的工作身不由己,她不仅应该意识到,还应该(哪怕是以她的方式)予以珍视……

“好吧,亲爱的。”

男人跑出去大半个下午,安娜重又陷入了冥思。只要作家乐意,他能在一切毫无意义的东西上花那么多精力,这种时候,他会愁眉苦脸,手舞足蹈,唠叨咆哮,肌肉痉挛——苦心经营!福楼拜! ——这表明,在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折子戏里,他自己也毫无疑问地扮演着角色,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给妻子增添了负担,因此他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离开,到马路对面的游泳场那边踢一会儿足球,而不能坐在那间效劳于自己天赋的房间里……“难道这个时候他确实不在床上,许多年来每个星期天的上午他都泡在游泳场里?……他太自以为是。难道这也属于他的专业范畴,还是仅仅是我倒霉?你说,赫拉巴尔,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赫拉巴尔一次又一次地闯进他们的生活。他们满脑子都是赫拉巴尔。他已经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成了他们生活的一个方式;他们汲取他的精华,讲他说过的话,模仿他作品主人公的手势。赫拉巴尔从每个角落窥视他们——只是现在不够快活,本来这应该是一桩快乐的事。他们溶解到了赫拉巴尔体内?这么讲太夸张了。准确地说,他们只是爱上了他。舒拉尼教授先生(或者是他儿子,但他儿子也是舒拉尼教授)说:“在伯雅伊父子身上感到的对无限遥远的美好追求,要比在欧几里德身上感觉到的多。”没错,这是一个由三角形的角构成的三角形——在凡俗世界里——180度。

我突然想起,难道所有舒拉尼教授的儿子都是舒拉尼教授的吗?赫拉巴尔,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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