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世界各处的岩画中都出现过一种简易的人体符号,举手投足,我称之为“火柴棍人”(德国“双人牌”厨房用具商标就是这样的)。其特点是上面画的人和动物,所有的关节都是直的,就像用火柴棍拼斗的一样。有人认为这种姿势是在祈祷。我认为,这是个广义的动作-崇拜太阳,击壤舞,光线中的傀儡戏,也包含涂鸦。涂鸦本身就带有宗教性,就像现在的奢侈品崇拜一样。但人们还停留在对动作本身感兴趣的阶段,未注意到书写工具,一旦表现决定性的工具,光线,气候,我们为之呼吸的平面空间就会谈虎色变。这点在毕加索那里得到过最好的印证-佛朗哥的军事化工具由于隐形而呈现出严重的后果,电力时代则给予足够的表?现。图画里两盏不同能源的灯(太阳,电灯),暗示着原野蒙昧时代的投影和都市化的集束炸弹。来自新闻图片的素材被裁剪过,与斗技场的牲畜混合,这种在经过缩水混合后简化为线条和配合印刷的设计感,正是涂鸦的进化特征,最终返回讽刺性漫画,这就是文身者《格尔尼卡》在涂鸦史上的意义所在。1

谁从毕加索的作品还没看出岩画的复活,不了解复合技术-用德勒兹的话讲就是“不可感知的生成强度”,2也就还没搞懂现代艺术的窍门。我见过许多国手在不能返回的作品中挣扎,其实那只能称作丙烯的化学反应,但岩画用的是纯粹的矿物质,很少的基本色,其他颜色则在阴影中暗藏玄机,变幻生成,主要是靠图像关系,像不像,细不细腻全都扯淡!但多数丙烯涂鸦者,在他们看来,所有的颜色都是预先准备好的,调配极佳,只需调节光线,就像调整电子壁炉的暖光。

我在早期的一首诗里提到了“惟一火源”的问题。?3通过折射,只见投影,床,物质,非物质的轮廓-不光是火的问题。许多人抱怨火,热电,其实它们只是照亮地球微不足道的光线。一堆棉絮也可以表现核爆炸-这是我看到的一组很前卫的摄影作品的表白。4变干,这才是一切生活的基本特征,涉及枯涩、空洞、收缩、龟裂、缝隙、氧化……冰冻和化为灰烬只是变干的两个极端形式:有人说世界毁于火,也有说毁于冰冻。5冰箱,烤炙,干旱,枯竭真是末日的佐料-连接两极的是垃圾桶,人类只是围着它吃嗟来之食的乞丐,充满了表现欲,也就是哲人说的剩余服从。

1.《格尔尼卡》是毕加索受西班牙战争刺激创作于1937年的布上油画。

2.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 n  Deleuze,1925-1995),法国哲学家,关于生成强度,可参读其《生成强度,生成动物,生成无感知》,《游牧思想:吉尔?德勒兹,费利克斯?瓜塔里读本》,陈永国编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3.见作者旧作《鹿,雪》:“你究竟抱怨谁,因为一成不变/你才丧失了目光,记忆,野兽也惧怕的/密室里的惟一火源和冬天的精神?”《中国杂技:硬椅?子》。

4.指美国摄影师高登?麦克唐纳(Gordon MacDonald)的一组作品。

5.引美国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冰与火》(Fire and Ice)。

6.骚译,“骚”在四川俗语中有过分,乱来的意思。

7.是艾略特写于1925年的作品。

8.引自艾略特《空心人》(The Hollow Men),《艾略特诗选》,第75页。

很早,我就骚译过关于干枯的诗作6-时间是1979年,在西南一所大学里。先从一本老版的诗选集抄录到笔记本上(记得是企鹅老版本的《英语百年诗选》)-其中照亮我的正是艾略特的《空心人》,?7稻草人,脑袋塞满稻草,8只是用来吓唬鸟的,驱赶虚无。和它相关的是含含糊糊的柱头、标杆或棍子,大概来源于叶芝的星相学,1也来源于耶稣的十字架-中世纪欧洲的圣画中,表现最后绑缚耶稣的都是树干,丁字架,而非十字架。十字架是后来干旱、枯裂、供人诽谤的结果,也是耶稣血流殆尽慢慢枯竭转化的象征-得另外思考分裂的肉身,所以有了十字架。十字架也就是棍子,成就了世界这辽阔麦田里的圣画涂鸦。我甚至怀疑十字架来源于我们的祖先尧帝,他是人类最早提倡检举涂鸦的。他在城市立大木柱供人书写诽谤(也就是提意见,献计献策)。柱头上端以横木相交,状若花,形似桔槔,其实就是十字架。放置大路交衢,这就是所谓的表木,也就是今天称呼的华表。一横一竖,象征对主体的批评和中断。在这个意义上,它必须是直的,即直言,三位一体。所以,基督教的十字架是直的,横竖都是直的。但看看后来演变的华表,与尧帝的初衷背道而驰。它被修葺一新,华丽,但不直,尤其那一横。整个华表黄土尘起,卷云覆盖,起伏不平,很容易被误解。谁要是诽谤,提意见,就会是非不分,迷失方向,就得消失,诽谤也失去了本义,只被视为一派胡言乱语。一介书生,就是一根很容易被自己点燃的稻草。

中世纪流行于北方德语地区的关于耶稣受难的圣画,

无名氏,淡彩木版画

十字架象征着基督的牺牲,进而成为基督教或教会更为普遍的象征。十字架有许多不同的样式,最常见的被称作“拉丁十字架”,也就是所谓基督受难的十字架。有种叫“秃十字架”的,呈T形,据说早已出现在埃及的文字中,而叫“圣安得烈十字架”的,呈×形,这个符号很早就出现在三星堆文化神秘的文字中。已故学者丁山先生特别论道,汉字“甲”在古历法中为旬以为期的纪日之首,十日即甲至癸,商代则以甲子周循环纪日,同时,甲作人首,也为护首甲胄,旬首,兵首,继而衍为甲骨文的“上甲”,即日神炎帝,高辛,而这“纵横相交的甲字(从口,作),正是现代基督教所崇拜的十字架……希伯来教以十字架(Crux)为上帝之说传自中国”。(丁山著《中国古代宗教神话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影印版,490-493页)

成捆成捆的稻草也曾进入布鲁盖尔的绘画,2他把一点就燃的欲望和稻草相提并论。枯叟,干旱,破瓮,起皱的地表和变异的植物,最后又以反讽的信息瓶,转移到艾略特的诗中:让干枯的球茎提供少许生命。3这种深度象征,我当时理解不到,只是好奇,但却接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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