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在“古拉格”中,作者一开始就描述了“逮捕”的生物性。2在过去的俄罗斯,“狼”就是这种生物的代表,我在《旁观者》中有过交代。《伊戈尔远征记》中,3呈现的是单数:“一头灰狼在大地奔跑”。4到了曼德尔斯塔姆,也就是斯大林时代,狼开始变为复数:“圣诞树在金铂亮堂堂的树林燃烧,几只玩具狼的眼睛在灌木丛闪烁”。5更可恶的是滋长的生物性,甚至是狼的变种-狗,“不幸的人,从一条狗的影子中跑来”,6请求影子的宽恕,却最终因为生物性被否定,被追捕,覆盖,切断与任何事物所保持并赖以生存的垂直线。记住死在这条垂直线上的人的遗嘱吧:它不是一条尖而精确的直线。7

生物性在诗歌界(如果有这么一个界的话)俯拾即是,陷入了双重贫困,因为有人要以狼的姿态对付狼,并涂鸦书写,但墙透空,不再有书写的可能性-也就是燉兔肉没有兔子。是克娄帕底的鼻子或两面性在作怪,雅努斯神的门在开玩笑。8这点造成了当时在许多人中间发生的冲突和分歧。没有人拿气话赌自己的一生,你只能赌你的过去和未来,是种意识,来源很深,深不可测。“在河那边”的问题仍然灾难深重,9还有像界线牺牲这类复杂的东?西。

覆盖必须具有规模,效忠国家的命运服从它自身的命运。但现在,覆盖城市的不是革命的难题而是它自身的宽度。每天让政府抠脑袋的不是贴到电桩上的实用主义广告-城管称之为“牛皮癣”,而是用地指标、拆迁、车祸、拥挤、污染……所以,小摊上的牛骨梳子必须变成高级百货公司里“无穷尽的服装”。但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前进的呢?前进的意识形态毫不妥协。幻想的瘟疫-只要一覆盖旧的,就会出现新的,可那是一种永无止境的现象呀!或许,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不看重一块砖头的历史,一道屏风上的风流韵事,不是唐代贵妃那类,而是普通人,并不漂亮的小字辈,我们父母那代,癖性模样越来越怪,还有越来越敏感的孙儿一辈。我们的未来,一切记录里光彩夺目的蚂蚁搬家似的描述,档案,社会学,不断覆盖的户口簿,深度眼镜下的精神漫游,放弃与崩溃,整体的虚无主义纷呈而至。有个实业界的人无意间对我解释这点,就是在最坏时不知所措,因为他们的新型号汽车销售出了大问题,可最坏的底线是什么呢-许多人在这上面失控,是一个?谜。

1.见《罗兰?巴特自述》。

2.这里指的是前俄国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可参看上卷第1章,《逮捕》。

3.《伊戈尔远征记》,俄国古典史诗,写于12世纪末,正值古代俄罗斯封建割据时期,内容描述了俄罗斯大公之一的伊戈尔征战突厥游牧民的故事。魏荒弩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4.《伊戈尔远征记》,第1页。

5.引自《曼德尔斯塔姆诗选》,第2首。

6.同上,第354首。

7.同上,第303首。

8.双面神雅努斯(Janus),古代意大利的神,来自拉丁语的“门(Janua)”,最早是司阳光的太阳神,他打开门,白昼降临,关上门,夜晚降临。进而又被看成是双面神,一面朝向过去,一面朝向未来。

9.参看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思想录》,第5编,第136页,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回到基本问题吧-不知所措,为什么呢?因为在最糟糕时,许多个人都喜欢逃到集体主义的阴影下,就像骡子跳到马槽中,让它覆盖,这里涉及到传统的“国家效忠”的问题。对个人来说,几乎是宿命的,遭逢乱世,结果便可想而知,许多历史学家一说到过去的罪恶,就叹息-啊,那个时代。就像俄籍美国人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所认为的,对“斯大林时代”,俄国人会认为那是一种必然的代价,1结果,刽子手如释重负,因为他们包括其中。

若这么简单,我们谁还能在精神上保证自己形象的延续性呢?托付给虚无主义的品质,而又不像涂鸦那般零乱,结果,只能是事后英雄和所谓的预见,像武侠小说形容的绝尘而去。秋风已度雁门,斯文扫尽,因为斯文就是承担责任,但大家看到了,很少有人会自己承担责任的,都是拉个驼背或矮子来垫背,尤其是在不利的情况下。某某要覆盖某某,需冒风险,要么再生,像在灰烬中转变的凤凰,也有可能中途就被灰烬淡化掉,蒸发掉,或变成自大狂,还有就是什么也没改变,情况就是这样。在不祥的脸中奉献出自己可怜巴巴的“啄银”的后脑勺,2要冒很大风险,许多人的个头就限制在这道门坎上。凤凰和鸡,背诵的东西不一样,代表着一种退化。这种冲突在官方民间的考古学上也很明显,但考古学家们却不敢把“神话”换成别的词,因为他们要效忠别的,比如教科书。

男孩们在课本上涂鸦的战争场面,一般来说都是有牺牲而必胜的,烟尘滚滚,前仆后继,背有援军。其实是一些幻想的线条式的“银样镴枪头”,在现实中必遭到惩罚,因为现实更耐磨,有入世者的支持,惩罚本身旋即就转为现实的胜败,取代了我们的纸上谈兵。惩罚制度(它会转变为一种乐趣和经济),使我们看到的是无数灵魂的漂泊者,游动的躯体,手,动作,指印,数据,走马灯式换来换去的承担者,决策者,签署者,替身-然后就是影子政府,影子领导,影子上司,影子同事,影子财政和资产,影子之我和他者,影子和影子的克敌制胜……上面的上面乃虚无。古时玉器璋,祭的就是这个虚无,就是北宋古画中缭绕的峰峦,就是具体缩小到吴地的阁楼-在一个幻想近乎于威尼斯的江南水镇,我恍惚经历过。这种楼阁适合观光,下面的下面自然就是地下室,阴沟,在建筑学家眼里,就是黑暗的本我,和阁楼厅堂壁炉的超我相反。披头散发的布什和传统的美国佬就是站在测量员笛卡尔的道德的中性点上,穿过华盛顿一座小楼,或者是霍伯作品中那般孤寂单调的旅馆房间或办公室,3这样看待土围子里和清真寺后面的阿拉伯人民的,包括歹人本?拉登,萨达姆等。

1.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美国人,1921年参加援助留在了前苏联,创办英文杂志《莫斯科新闻》,1949年被捕,被诬为帝国主义间谍,关入监狱,1955年才被释放,后著有《斯大林时代》。

2.本土俗语:“前啄(音抓)金,后啄银。”形容小孩的头形,前额突出或后脑勺突出,表示富贵吉祥。

3.爱德华·霍伯(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国画家。作品多以孤寂的小镇、建筑和人物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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