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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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炫耀它的黑色吗,还是冬天魅力四溅?1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心血来潮,打算写本关于自己家族的长篇小说。小说家,哈哈,其实,我还没这个能力-叙述,故事,结构,绵延不绝的描述毫无概念。时间大概是在我前往印度支那的时候,正好经历1960年代,进入1970年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世界用各种玩艺涂鸦最厉害的岁月。柏林墙把德国一分为二,西德人从墙缝看东德人,就像伦敦供水管理局检查员用山毛榉棍听地下水管漏水与否,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除了墙上涂满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大量看兔女郎、听“滚石”和吸大麻的狒狒家族。有张照片,是尼克松(那时还是副总统)几乎用手指头戳着赫鲁晓夫,后者看上去很吃亏-西方摄影师让大家看的就是这个。2但当他把导弹运到古巴时,情况就改变了。彼此往脸上吐唾沫,一边又握手。包括马上就要被崩掉的肯尼迪,兜里揣满憎恨的武器,就像非洲土著藏在遮羞布后面的男根,手板心上又带着外交的客套,各执一词,这才是手板心上煎鱼。

那个时代的基调可以概括为黑色,包括很多:忧郁,悲伤,死亡,丧葬,风衣,人种,石油,土地,夜幕,巷道,投掷的石块,战争,战争之硝烟,警察的催泪弹,反叛者的燃烧瓶。越南、中东、猪湾、塞浦路斯、南非、亚丁、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警察向胡安·贝隆的追随者投放瓦斯催泪弹。在巴黎。“红色丹尼”一万两千人的学生队伍和警察打街垒战,乱掷催泪弹和石块。苏伊士运河,以色列人打埃及人,有座炼油厂被炸燃烧冒烟,一个以色列空军指挥官在报告中兴奋地说了那句著名的话:“我们把地上的一切变为肉酱,”黑人马丁·路德·金死于白人之手。矮小的纳尔逊·曼德拉被判无期徒刑-在最近的电影中,被高大的黑人明星丹尼尔·华盛顿代替。在巴黎的““文化大革命””中,“毛派”、“托派”、造势主义者、发育不良的青年、阿拉伯和葡萄牙贫民、中产阶级“开着妈咪车上学”的学生娃娃满街涂鸦,发泄各自不同的愤恨。墙上写的是“都会、洁净、性感”,“像飞蛾扑窗地撞碎你的脸,然后腐烂”,“外国人不得入内”-这让人想起上海租界著名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大量的黑名单,伴随黑名单的是校园里越来越多的穿黑色风衣的陌生人,被称作“风衣怪客”,有点像佐罗,针对的不是富人,而是“极端分子”。黑板上写满标语,诸如“越南胜利”、“所有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所有的群众反叛,都似曾相识,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惟有我们自己的““文化大革命””,颇为暧昧,弄不清谁是谁,针对谁呢?大字报和标语几乎把城市所有的可见面积都占领了。最后还嫌不够,连人身上可见不可见的部分-檐帽变成了涂鸦的高帽子,衣服,毛发,脸,胸,背,手板心,光脚……全都可以书写。

2.指法国籍摄影师Elliott Erwitt 1959年在莫斯科拍摄的一张著名的新闻图片。  几乎器官的每个部分都可以拿来作政治说项。比如,一个秃顶,就很有可能就被看作是极端阴谋的替代物,你不能有任何缺陷。这是个有趣的比较,只从形式看,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是消灭一切文字和非正统的涂鸦,连同消灭身体,似乎是因为经典过剩;而“文化大革命”则是把一切文字搬出来,显露出来,曝光,分类(比如黑五类/红五类,造反派/保守派,人民内部矛盾/敌我矛盾……)。经典不是过剩,而是错误,否定,一概涂鸦化,比如孔子被纳入封建主义遭到批判;漫画化,比如牛鬼蛇神,几乎就是《史记》所记载的助武帝伐纣的部族图腾。其实,焚烧只是愚众最次要的表现,主要是显露,转变。小字报或大字报构成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纸的迷魂阵,把所有人的思想,隐私揭露出来。对男人来说,是政治态度,作风廉洁与否,正派,和群众的关系等;对女人而言,说穿了就是身体,器官,美不美,腰细不细,肤色是工农兵的还是资产者的,最终落在腹部下面的私处-风流韵事,越轨行为。扩展的还有浓妆艳抹、轻佻、眼波、挑逗、包裹在光滑缎子后面的小屁股,小资的抒情和行走的姿势,丰乳还是阶级平胸等。现在好了,流行艺术反守为攻,迅速以泛滥的“波霸”作为反叛,而非生理的暴露,把身体的底细和性的来龙去脉揭露出来。我们谁也不知道,巨大的黑幕后面有没有一个隐蔽的窥视狂,虐待狂,割裂狂,斗私者:

我们有私吗?公开后将不存在,

并非名义上这样。我们能否有被公开后

仍然存在的那种“私”,那种恪守,

因传种的原理而被爱和它的狭义撬动?

其中,有许多隐秘是破解的,你相信它,

就能果腹。我们真有“私”吗,像椅子,

仅属于那攀缘之手,惟一的,非别的手,

不是所有的时候,也不会在别的椅背上?1

看来兴趣是在灵魂,而不是肉体-相对的学说是庸俗唯物主义的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没人回答,也不会有人回答。不是过剩,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相左。我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有个领袖去问毛泽东,这场运动什么时候结束,他幼稚地以为只要几天,或一两个星期,不出一个月-注意,这里又出现了隐形环境-毛泽东并不作正面回答,只是让他先调养,读读书,读读书,重复了好几遍。最后,他被大字报疯狂地卷了进去,暴尸牢房。作为一个主要的牺牲对象,没有人来制止。甚至很大的人物,也只能明哲保身,最多有时候力所能及地用最委婉的方式,叙旧的方式,阻止把另一个人立即往死里整,最多拖延一下。这些现象,表面看没有个人参与的痕迹,即使这一伙,那一伙,这派,那派,或朝着相反的一面摇身一变,都仿佛是自发的,没有谁挑唆谁,没有发动,“是群众干的”,“我没在现场”。即使最后以为是那张著名的大字报是这场运动的发端,充满了火药味,使用了军事术语,即使这样,实际上也呈现出某种间接性。或者革命本身就是这样的!喧闹的群众,书写的群众,死去活来的人民,狂欢的立方体,权利的魔方,充斥大量的牺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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