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结他弦与个性(13)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 作者:董启章


我现在回看爸妈当年的旧照片,发现里面可以清晰无误地画分成两个时代。一个是结婚前的裁缝衣服时代,另一个是结婚和生孩子之后的成衣时代。前一个是黑白时代,后一个却开始进入彩色了。但在我的想象里,黑白时代是那么的绚丽多姿,彩色时代却是那么的平板乏味。撇开前一个时代相中人较年轻和看相人的怀旧心态不说,毫无疑问裁缝制的衣服远远比成衣更贴合身体的自然美。年轻妈妈身上式样简朴的旗袍,和年轻爸爸身上整齐而不古板的西服,彷佛富有一种能超越时空的美感,不会有一刻因为肖似小丑装束而沦为笑柄。相反,成衣时代的装扮却无可避免地为穿衣者披挂上落伍的神情,令人惊异为甚么地球上曾经有人类居然胆敢穿上如此不称身而且个性扁平的衣服。活在现今,我只能想象在裁缝店度身订做一件旗袍会是何等亲密而温暖的经验,尤其是少女成长后第一次订做自己的旗袍的那种自己终于成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和忐忑。当裁缝师拿软尺熟练地量度你还在发育中的身体曲线,你可以想象他已经对你的体态了然于胸;当他的剪刀沿着纸样的界线破开柔滑轻薄的布料,你可以想象他的手指正温柔而灵巧地顺着你的背项抚摸;当他在衣车上耐心地缝合尺寸到位的布块,你可以想象自己的腰身在那细腻的轻扎中慢慢成形。那一袭旗袍就是你最自然的身体的倒影,在繁花或素叶的覆盖中把你最光荣和羞涩的裸身展示无遗。那是每一个优秀裁缝也必然秘传的色情美学。但柔情并无永恒,也绝非博爱。可以说,是你反过来变成了被裁剪的材料,断肌削肤去适应贴合那旗袍的形壳。所以生孩子后体态变形的何亚芝无能再享受那古典的温柔。成衣的工厂衣车大合奏以无可阻挡的声势掩盖一切。照片中的妈妈从鲜嫩如樱桃的少女蜕变成预早过期的焗豆罐头。

从到裁缝店由他人替自己做衫,到自己坐在衣车前替他人缝衣,是一个少女的没落过程。何亚芝婚后不但没有再做新的旗袍,她连旧有的也很少穿了。那时候旗袍再配一个小手袋是白领女郎的标准装束,何亚芝的旧照片里就有大量这样的留影,而且每一次手袋和旗袍的搭配也不相同,可见她当时对这种时髦身分颇有刻意的追求。但结婚之后既然已经辞去西药行的文职,当了家庭主妇,旗袍就不但变成了不相称的服饰,还不合时宜地提醒着她已成过去的东西。何亚芝不是那种怀缅过去的人,她可以不哼一声把再没有用处的旧物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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