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结他弦与个性(17)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 作者:董启章


那至少是五岁的我根据有限的接触所得到的粗略印象。就像那几个下午,当我独个儿在客厅里看日本铁甲人片集之类的时候,她从厕所洗澡出来,一边侧着头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看着电视机,身上单薄的白棉睡衣背上湿出一个半透明的印渍,毫不在意地把散发着洗发水香气的冷水点撒在我的脸上。然后她会彷似做梦地在我旁边坐下,心不在焉地把我像家里的小狗一样搂在怀里,让发尖残余的水珠直接滴在我短发间的脑门顶。我一直记得那像针刺一样的冷,反而小铃姐姐的确切样子却已经化开。

小铃姐姐,当时我是这样叫她的。她那时候好像已经没有念书,但不知何故也没有工作,所以她大白天总是留在家里,只有到晚上才出去。我当然也不知道她甚么时候回来。大部分关于小铃姐姐的事情,也是从爸妈后来间中提起的零碎片段里拼凑出来的。例如说小铃在外面乱交男朋友,和小铃跟母亲许姑娘的关系不好。许姑娘虽然拥有三四层物业,单靠收租已经过着十分充裕的生活,但她把钱财看得很紧,也不怎么给女儿们零用,整天只顾自己去打麻将。许姑娘说是要她的女儿们自食其力,但妈妈说其实是许姑娘自己孤寒,而且觉得女儿到最终总是别人的,所以从不给她们金钱上的关照。大铃姐姐早就毕业出来,经我爸爸介绍在刘升基的制衣厂里工作,好像公余还去进修点甚么的,后来又参加了甚么工会组织。小铃却没有步姐姐后尘的打算。妈妈说,那时候小铃房间里贴满了甚么外国歌星电影明星的海报,一天到晚不是听收音机点唱就是翻时装杂志。我倒数一下,那该是学生运动打得火热那几年吧。关于国家,关于殖民地,关于社会、贪污和语言问题。但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小铃姐姐彷佛也不知道这些。这些宏大的事情极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小童的意识里没有意义的背景杂音。我不记得小铃姐姐的房间是不是贴了甚么海报,也不知道她常常哼的是甚么欧西流行曲,我只记得她衣柜里的戏服似的七彩衣裳。我不知道小铃姐姐哪来钱去花费,可能是她姐姐大铃给她的,也可能有别的不为人知的途径。也许,小铃姐姐一点也不花费。那些衣服只是假象,她根本就是个整天躲在家里的自闭少女。真的,那些衣服可能根本不是甚么时装,它们只是七彩碎布的拼拼凑凑。有一次,我唯一记得比较清楚的一次,平日对女儿不怎么着紧的许姑娘突然和小铃姐姐吵起来。许姑娘打开女儿的衣柜,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扯出来,用不知哪里来的雄狮猛劲把那些美丽的衫裙撕成烂布絮。许姑娘骂小铃甚么我却不知道,因为她用的是那种听来像大鱼吞小鱼似的上海话。我只看见小铃姐姐手里握着剪刀,给大铃姐姐按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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