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吴天宇

亲爱的日子 作者:何立伟


元宵节前三天吴天宇打电话给我,说肖芒要走了,他来做东,请肖芒吃饭,要我也去作陪,“还邀了些江永老知青,你都认得的。”肖芒也是江永老知青,现在是南大哲学系博导,专攻德国古典哲学,著述不少,影响亦不小。当年他从江永回长沙,在街办小厂当搬运工,住楼梯间有门无窗的小屋,六月伏天里打赤膊自学德语,汗流浃背,悬梁刺股,那情景至今让人难忘。他们那一拨人有蛮多有过这样的经历,皆是梅花香自苦寒来,不易得。他这回是回长沙省亲过年,明日即打转回南京。

我去的时候他们皆已到场。来的人果然大多是当年与肖芒一同下到江永的老知青。吴天宇与赵丁同肖芒下在一个生产队,余则皆是一个公社的。江永知青与其他知青不同处,是他们1964年就下了农村,全国知青上山下乡大运动,则是两年之后的事。2004年他们一大班人为纪念下放四十周年在江永搞大庆,我也同车去了。当天晚上一台晚会,台上人唱“青春的岁月呵像一条河”,台下我身边吴天宇就嗬嗬地哭出声来。第二日见他,眼睛还肿泡泡的。那一回肖芒没来,因他到德国当访问学者未归。但我同吴天宇到他们当年插队的生产队,看到四十年前他们住过的老屋居然犹在,仍是旧模样。其时吴天宇同肖芒住一间屋,到那屋里一看,墙上还有肖芒四十年前拿炭末在土砖墙上写的字:胸怀世界,改造河山!那年他们多大?十六岁都不到。吴天宇又泪流满面,拿我的相机拍了照,洗出来寄到南大去。只不知肖芒看了,是何感想。

一桌人吃饭,自然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只我不是江永知青,插不上话来。吴天宇心细,怕冷落了我,忙跟我说话。他道江永知青的父辈了得,好多都是民国角色,遂数了一气,听得我腰板直了起来。赵丁插嘴道,哎,未必我们这一辈就没了出息嗳?于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真是,如今学的学者,商的商人,上市公司老总,特殊贡献专家,数起来也是好一堆人。我听了腰又直了直。我因同吴天宇相识早,跟着他玩,慢慢便认识了许多他的知青老友。肖芒也是通过吴天宇认识的,还一同到过他的街办小厂,看着他考上大学,离开长沙。之后每回回来省亲,吴天宇皆要请他吃饭。肖芒总是劝吴天宇,说你一肚子学问,就是好玩,述而不作。吴天宇一脸惭愧,说那是那是,我晓得我的毛病。劝了几回,也没作用,以后就懒得劝了。吴天宇也是这班知青中最早考上大学的。那年头,能读个本科就了得,属国家栋梁,何况他又读了中国古典诗词研究生。朋友亲人皆对他寄予厚望。他是有家学的,其父乃是有名的古汉语专家。他从小浸淫,唐诗宋词,诵背如流。当知青时就写旧体诗言志,在朋友中广为传诵。研究生毕业后分在师范学院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正可一展抱负,之后反倒没见着他有所作为。他父亲去世后有过一阵他说他要写点东西。也是有雷声,无雨滴。再后他的兴趣转到集邮上,成了长沙邮票市场的一大玩家。闲时茶馆里喝茶,打牌。茶喝得入了道,牌也打得极精彩。总之玩物丧志,把聪明用在了不是处。但茶馆里喝茶聊天聊到学问上,他也会一下来了神采,谈李商隐,谈苏东坡,谈这个那个,诗词一句一句飙出来,将时光打回唐宋。末了,叹一声:唉,谈这个搞么子,来,打牌打牌。

吃完饭,他把账结了,送走肖芒,他拖我一把,说你等下走,找你有点小事。人走了,剩我同他,他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上头打满了字。“我们学校新起了个牌楼,我们同事叫我写一篇赋,你帮我看看,有不有地方要修改。我明日要交去。认真点看呵,要勒石的来。”说完又摸出两张纸,“这是我最近填的几首词,你也一并帮我看看。”递给我,又道:“我这是顽夫立志,老有作为。”哈哈一笑,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又嘱我:“等你电话呵,再晚都要跟我打。我要听听你的意见。一定呵!”

我回到家,慢慢读他的赋。莫说,还真是写得文采斐然,处处用典,显出他的学问底子来,又不生涩。又读那几首词,亦是才学兼备,意绪飞扬。我立即就给他打电话,狠狠夸赞了一把。他先是不做声地听,听完了一下子话就多起来,颇为自傲。

第二天断黑边上,吴天宇又给我打来电话,说稿子交了学校,大家一致称好。我说你这是偶尔露峥嵘呵。他道我呵,以后要长期露峥嵘咧。又说长沙文化底蕴蛮深厚,有几条街不得了,好多民国的文化人物都住过,他都查到资料了,要好好来钩沉整理。“今年我要做几件事。如果你也有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来做。他妈的肖芒都博导了,我未必不能做几件像样的事嗳?”

我只怕他是一时头脑发热,半天没做声,他那里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大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回是认真的咧。”我想起昨天他说的话,顽夫立志,老有作为。说不定也是真的呢?人嗳,都是说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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