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京(1)

亲爱的日子 作者:何立伟


沈从文在他自传里写他头回到北京:“从湖南到汉口,从汉口到郑州,从郑州转徐州,从徐州又转天津,十九天后,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一会儿。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乡巴佬,就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议,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很可笑的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托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而我头一回到北京时已年届三十,比沈从文长了十岁。是一个初夏日里,去参加《人民文学》举办的笔会。那时主编是王蒙,我的若干小说经由他的手发了头条。参加那个笔会的人有马原、刘索拉、莫言等一干八十年代初刚冒头的文学新秀。而《人民文学》那一时真是虎虎有生气。我在湖南时,常听得搞文学的人说,北京每年只去一次,思想上可得一年营养。这样的说法里就有从文公的那点意思,因北京有“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上一堂课,对人心灵竟可福泽一年。我便是怀了这样一点意思,从老北京站下来,心里头生起第一个愿望是:去看天安门。仿佛去圆一个久远的梦。而人生亦是从那梦里头延伸出来的。

三十岁,被称为青年作家,带着以文会友的心情,参加了那次笔会。会议期间去看了两个人,一个是沈从文公的学生汪曾祺。因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小城无故事》,即是请他来作的序。后来我写过一篇文章,《关于汪先生》,表达了一个后学对于汪先生的敬仰。他是我认为的中国当代作家中传统文化同诗意美学最纯粹的传人。他的文学亦是汉语言表现力的一座当代高峰,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汪先生住蒲黄榆,一栋旧楼里紧巴巴的两居室。据说是北京京剧团的宿舍。汪见蒋子丹带我来看他,极是高兴,当场还画了一幅芍药图送我——现在这幅画还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汪先生很善谈,语多幽默,当是率性之人。我问他最近写什么,他一笑,说,写菜谱。原来汪先生亦是一位美食家。他很多散文里写到吃,读来催人欲涎。看的第二个人是钟阿城。且那一晚便是睡在阿城德胜门外的家里,聊天到夜深。他家是北京的老四合院。他就是一间大平房,外带一间厨房。去的那天碰到了北岛,话很少地坐在那里。有人介绍说我以前也写过诗。他哦了一句,大框边眼镜后的眼瞳里没什么表情。但他只是沉默,并不阴郁。我想这便是诗人的样子。阿城不同,阿城只要打开话匣子,妙语便汩汩流出,又时时惹你喷饭。同阿城聊天是断不会有呵欠产生的。聊天半夜,我们跑出他的院子到街上的公厕撒尿。公厕是灰砖墙,半人高,站着小便亦可探头赏街景。北京的夜胡同真是有老舍笔下的韵味。阿城对我惊呼道:呵呀,这么长一泡呵!我听他聊天,一直就憋着,因我不忍离开他的精彩绝伦。到这一时,真是像陆放翁写的诗:“如巨野受黄河倾。”一泻为快,膀胱得了解放。

又去看故宫,又去爬八达岭,又去摸十三陵前的石狮子同圆明园旧址的断壁残垣。心里是起了浩大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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