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吹唢呐声(7)

爸爸爸 作者:韩少功


他一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黑早就穿上蓝晃晃的新布衫,穿上每年只穿那么几次的黄色胶鞋,夹着雨伞跌跌撞撞地出发。他总算把嫂子接回来了,把嫂子送到哥哥面前。但哥哥还是黑着一张脸,只是没有再动手脚。唉,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张脸露出笑容?哑巴暗暗费了好些心计,成天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的。他看见哥哥摸出烟盒,就赶忙递上火柴。看见哥哥身上有汗,就赶忙摇起了蒲扇。他得在家里多做些事,于是光着上身,担粪泼菜,上山砍柴,挑水扫地,连鸡棚鸭埘也清扫了一遍。墙角里的鸡粪扫不干净,他就跪在地上,用碎瓦片去刮,一点,一点,刮,刮……

哥哥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争辩,闹得双方的脸色都不好看。哑巴就在另一间房里拍桌子,踢椅子,敲打桶子,反正闹出很大的声响,以示与哥哥同仇敌忾。为了表示更强有力的声援,他故意在那干部模样的人面前冲来冲去,最后冲到地坪里,把那人的一辆脚踏车踢翻。要不是哥哥来轰走他,他可能还会在脚踏车上猛踩几脚。

旁边有人取笑他:“你真是聋子不怕雷呵?你知道你家里是什么人吗?”

他竖起一个小指头,哼了一声。

“你好大的胆,敢说政府是小指头?”

哑巴看看对方,噘起嘴,鼓出唾沫,又顶出一个小指头。

意思是:去你妈的!

不几天,人们发现那干部模样的人再不进村了,据说他的脚踏车总是在这里被人扎破胎,或者是铃盖不见了。大家不用猜,就知道这事是谁做的。但即算是那位干部,也只是报以苦笑,无法阻止这种判决。

门前溪水暖了又寒,浊了又清,田里五谷收了一季又一季,山里人不知不觉在悄悄经历着一个大变化。首先是副业开放,然后是包工包产,最后是分田分山的责任制……德成很快成了大忙人。如果说他第一次担着辣椒上自由市场还提心吊胆,那么他不久就有了大显身手的信心和壮志。朋友们来往不绝,他们结伴到湖北去贩茶叶,到广东去贩鱼苗,一去好多天。每次回来总带着得意神情和一堆堆山外的新闻,茶余饭后,满面红光,被人们的羡慕和敬畏包围。

“德成哥”的称谓,被“德成叔”代替,“你”被“你老人家”代替,虽然他还是他,还是个经常头痛或者血压高的大胖子。

他财大气粗,在屋场里游转,开始喜欢背着手挺着胸,对有些人爱理不理,讲起话来也盛气逼人:“庆胡子,你那窝猪崽不准卖给别人,我包了!”“三老倌,你也想开口借钱?嘿嘿,你还记得钞票是方的还是圆的?”……人们在这样的呵斥下敢怒不敢言,似乎这位昔日的屠夫已经成了山大王,万万不可得罪。据说他还准备到镇上开店,准备买卡车跑运输,准备办砖厂开炭窑——他哪一天会不会把县政府都买下来?

二香也成了女人们关注的目标。在她们看来,二香的八字真是硬,以后还用得着喂猪和锄草吗?还用得着织布和做鞋吗?拉倒吧,她就等着当地主婆,等着当贵妃和皇后娘娘么。穿金戴银不说,坐轿骑马不说,还要雇一帮丫环来前后左右地侍候吧。……奇怪的是,二香还是一个人忙里忙外,经常累得汗湿的衣衫紧贴背脊。到她家去看看,栏里七八只猪肉滚滚,屋后一园瓜菜绿油油,阶基上干净得连半根草须也没有,还有做饭、待客、出工……这样勤劳贤慧的媳妇真是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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