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8)

爸爸爸 作者:韩少功


这一天,寨子里照例祭谷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宝大不以为然,不过受父亲鞋底的威胁,还是不得不去应付一下。只是他脸上一直充满冷笑。可笑呵,年年祭谷神,也没祭出个好年成,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落后么?他见过千家坪的人作阳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谓作田的专家。哪像这鬼地方,一年只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开水圳也不铲田埂,更不打粪凼,只是见草就烧一把火,还想田里结谷?再说就算田里结了谷,与他的雄图大志有何关系?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翘起屁股下拜,更觉得气愤和鄙夷。为什么不行帽檐礼?什么年月了,怎么就不能文明和进步?他在千家坪见过帽檐礼的,那才叫振奋人心!

他自信地对身边一个后生说:“会开始的。”

“开始?”后生不解地点点头。

“你要相信我的话。”

“相信,当然相信。”

他觉得对方并非知音,没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边的女人们投过去。有个媳妇,晃着耳环,不停地用衣袖擦着汗珠。跪下去时没注意,侧边的裤缝胀开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宝眯着眼睛,看不太清楚,不过这已经足够,可以让他发挥想象,似乎目光已像一条蛇,从那窄窄的缝里钻了进去,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上下奔蹿,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亲热那位女人的肩膀,膝盖,乃至脚上每个指头,甚至舌尖有了点酸味和咸味……

直到叭的一声,他感觉脑门顶遭到重重一击才猛醒过来。回头一看,是丙崽娘两只冒火的大圆眼,“你娘的×,借走老娘的板凳,还不还回来?”

“我……什么时候借过板凳?”

“你还装蒜?就不记得了?”丙崽娘又一只鞋子举起来了。

女人们白天爱串人家,偷偷地沿着屋檐溜进东家或西家,凑在火塘边叽叽咕咕,茶水喝干了几吊壶,尿桶里涨了好几寸,直说得个个面色发白,汗毛倒竖,才拿起竹篮或捣衣的木槌,罢休而去。

一般来说,她们谈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说,哪个男人暗取了哪个女子的一根头发,念上七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说,哪个女子未婚先孕,用大凉的蓝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个满身长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时候,她们也讨论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鸡叫起来像鸭;腊月里居然没下一场雪;还有丙崽娘去岭那边接生带回的消息,说鸡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里被一条大蜈蚣咬死,死了两天还没有人知道,结果有只脚被老鼠吃去一半——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后来又有人说,三阿公并没有死,前两天还看见他在坡上扳笋子。这样一说,三阿公又变得恍恍惚惚,有无都成为一个问题了。

像要印证这些兆头,后来一阵倒春寒,下了一阵冰雹,田里大部分禾苗都冻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像没有拔尽的鸡毛。几天后暴热,田里又多虫,稻谷都长成了草。粮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话题。家家都觉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觉得米桶太浅,一舀就见底。有人开始借谷,一借就有了连锁反应,不管桶里有谷没谷的,都踊跃地借,大张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会盘算别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实她这几年大模大样地积德,义务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猫粮。祠堂里不能没有猫,不然老鼠啃了族谱和牌位怎么办?搅了祖宗的安宁怎么办?养猫也不能没有猫粮。丙崽娘每年从公田收成里分得两担谷,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饭,吆吆喝喝从一些门户前经过,说是去送猫食,其实一进祠堂就自己吃了。只可怜那只饿猫,只吃点糠粉野菜,饿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样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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