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19)

爸爸爸 作者:韩少功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到处都臭起来。丙崽娘遇到二满家的媳妇,缩了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连棰棒和竹篮也有股怪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连嘴里说出的话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诩自己娘家是大户,最为干净整洁,因此她从来活得与众不同,即便时逢乱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举丧,她还是贵人习惯依旧,带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到水井边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粮实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不管用,只是洗净了丙崽的屁股,裤子与椅子上的臭味却怎么也洗不掉。她喘着气,翻着白眼,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

不知自己是怎样醒来的,是怎样摸回家的。没有被狗咬,恐怕就是万幸。她听着窗外的激情狗吠,望着蚊帐上和墙上密密麻麻的苍蝇,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怎么把吾丢到这个黄连罐里来了,一丢就是几十年哇……”

丙崽怯怯地看着她,试探着敲了一下小铜锣,想使她高兴。

她望着儿子,手心朝上推了两把鼻涕,慈祥地点头:“来,坐到娘面前来。”

“爸爸。”儿子稳稳地坐下了。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呵,你要去找你那个砍脑壳的鬼!”

她咬着牙关,两眼像对对眼,黑眸子往鼻梁挤,眸子之外有一圈宽宽的眼白,让丙崽有些惊慌。

“×吗吗。”他轻声试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龙,淡眉毛,细脑壳,会唱些瘟歌。”

“×吗吗。”

“你记住,他兴许在辰州,兴许在岳州,有人视过他的。”

“×吗吗。”

“你要告诉那个畜生,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呵。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人家哪个愿意正眼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里一份猫粮,吾娘崽早就死了。要不是你娘不要脸,把一张脸皮任人踩,吾娘崽也早就死了。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诉那个畜生——”

“×吗吗。”

“你要杀了他!”

丙崽不吭声了,上嘴唇跳了跳。

“吾晓得,你听懂了,听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一滴泪。

她轻轻拍着丙崽,把对方哄睡了,然后挽着个菜篮,一顿一顿地上山去,大概是去采野菜。但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有各种传说,有的说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说她被鸡尾寨的人裁了,还有的说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丢了魂,最后摔到山崖下……据说有人看见过她的一只鞋子挂在树上。

这些都无关紧要。寨子里已经减少很多人,再减少一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丙崽在一直等母亲归来。太阳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门前小道上的脚步声渐稀,他还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他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头使劲地搔着,搔出了血,愤怒起来。他要报复蚊子,便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泼在床上,把柴灰灌到吊壶里。一块石头砸过去,铁锅也叭的一声裂开。他颠覆了一个世界。

一切都沉入暗夜中,门外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只有寨子里的隐隐哭声,有邻居木楼里麻子脸裁缝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老头在蚊虫的包围下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肚子饿,踉踉跄跄地走出寨子。月亮很圆,很白,浓浓的光雾照得遍地如白昼,连对面山上每棵树和每棵草,似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溪那边,哗哗响处有一片银光灼灼的流水,大片银光中有几团黑影,像捅出了几个洞,其实是雄踞水中的巨石。石蛙已经沉寂,大概它们也睡了。但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密集狗吠,像传说着什么夜里发生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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