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27)

爸爸爸 作者:韩少功


我朝窗里瞥了一眼,看见屋里有半筐石灰,几捆干柴,还有一个铁圆盘,细看一阵,才发现是铁杠铃,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感到惊异,这种罕见的体育用品,怎么会出现在山里?是怎么运来的?大概不用问,也是我从城里运来,直到临走时才送给三阿公的。是么?我希望三阿公用它去打几把锄头或耙头,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唤牛:“呜吗——呜吗——”于是满山都是回声,林子里有隐隐的牛铃声响。我发现这里唤牛的方式比较特别,像一声声喊妈,喊得有些凄凉。

一位老阿婆背着小小柴捆,从山上走下来,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每走一步下巴就朝前一锄,像一步步锄着归途。她抬头仰望了我一眼,黑瞳孔顶着上眼皮,但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脑袋,投向我身后的桐树,还有桐树上的鸟巢。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皱纹深刻得使我一震。“树也死了。”她看看高高的桐树,又看看三阿公的老屋,没头没脑地嘟哝:“人也死了呵。”然后慢慢地锄着步子离开,额上几根枯枯的银丝,被一阵阵寒风压下去,压下去,再压下去。

我现在相信,我确实没有来过这里。我更无法理解老阿婆的这句话—— 一片无法看透的深潭。

晚饭做得很隆重。牛肉和猪肉都大模大样,神气十足,手掌大一块,熬得不怎么熟,有一股生油味,一层层堆出了碗口,靠草箍码成了砖窑模样——几千年来山民们就有这种待客的豪爽和奢侈吧。同很多地方的规矩一样,男客才能上桌。不过有种做法比较新鲜:如果有哪位没来,主人就在空着的座位前摆放一张草纸,大家吃一块,往纸上夹一块,算是那位也吃了。席间我继续充当马眼镜,应邀唱了几首歌,谈了些城里的故事,生意之事当然也在偷偷进行。我谈到了香米,他们根本不肯出价钱,简直是要白送。至于鸦片,今年鸦片好是好,但国家药材站统一收购,我果然没法插手。

“阳矮子该杀。”

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热汤,把汤勺放回桌面黏糊糊的老地方,又在碗边猛敲筷子,“翘屁股,圆手板,什么功夫都做不像,还起了两栋屋,不就是靠脔心阴毒?”

“就是,哪个没挨过他一绳子?吾腕子上现在还两道疤。操他老娘顿顿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过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湾的洪生也是这个样。”

“连老鼠肉都敢吃,几多毒辣!”

“是蛮毒辣,没听见过的。”

“熊头也遭孽,挨了他两巴掌。明明是几管颜料,吾视过的,染不得布,油不得桶,只在纸上画得菩萨。他硬说是国民党的炮子。”

“炮子”就是子弹的意思。

“也怪熊头的成分大了一点。”

我鼓足勇气插了一句:“阳矮子的事,上面没派人来查过么?”

艾八把一块肥肉咬得吱吱响:“查过的,查卵呵!那天来找我,我背都不给他们看。哎,马同志,你的酒没动呵?来,取菜取菜,取。”

他又压给我一大块肉,令我喉头紧缩,只好再次做出装饭的模样,溜入暗处时把肉拨给胯下一挤而过的狗。

饭后,他们说什么也要我洗澡,我怀疑这是不是当地的风俗,得装得很懂,很配合。没有澡堂,只有大木桶一个,足可以装几锅热水,戳在灶屋当中,如同让我在广场上脱衣起舞。女人们在桶前来来去去,梁家畲来的大嫂还不时用瓜瓢来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内一次次蹲躲。直到她提桶去喂猪,我才偷偷出了口长气。我已经洗得一身发热,汗气腾腾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来的,全身蚊虫咬出来的红斑,一过水就不再痒。头上那盏野猪油的灯壳子,在蒸汽中发出一团团淡蓝色光雾,给我的全身也抹上一层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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