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爱情现实说(2)

口红集 作者:刘索拉


小时候,我妈说女孩子最浪费时间的事是照镜子,于是在我的房间里没有一面镜子。但这也没挡住我要偷着去她的卧室里照镜子——照全身的大镜子不如照半身的大镜子过瘾,只有在半身的大镜子中我才看得见年纪给面孔带来的差别,那时候只盼着长大,每大了一岁,脸上的表情就会增多起来,直到眼睛有一天突然发出那种只有女人才有的光芒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妈妈的生活哲学是女人不照镜子,不理财,不进厨房,只是读书学习工作。工作后有了钱,就花钱买时间。买了时间干吗呢?还是读书学习工作。这种毫无颜色的读书学习工作会有什么成效呢?当然,前辈们都有一番大事业堆在那儿,不可否认。我在“文革”后期看到一部好莱坞歌舞片,说的是一位苏联女干部到了美国就叛国了。其中一个细节就是那女干部穿上了长筒丝袜后体会到女人的全部魅力,为了自己的大腿欣喜若狂跳了一大阵子舞。美国人也确实是常小看了那些真正的女革命家们,她们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代女性真的放弃了女性的物质性自恋。安娜斯宁喜欢在她的文学中描写自己的长筒丝袜,而如今的大陆“现代”女作家,要表示自己的前卫,就直接描写内裤了,除了有直插主题的胆量,还要加上对内裤品牌的提及,生怕忘了价格标签。其实长筒袜的美学内涵哪里是价钱、品牌可以说尽的,它的历史、文化层次、性诱惑的不同符号等,使历代西方男女陶醉。文明把世界各角落的知识女性都奴役过,唯独放过了我们,因为我们是革命时代的产物,完全在物质世界之外游荡。我们这些没有被物质信息困惑过的青年,单纯得如同牛羊,对一些伟大的文学作品,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比如蓝波,他的所有情怀都建立在挥霍青春和享受情趣之上,而我们却把眼睛只盯着他那些充满激进的词句。“革命”并不是蓝波精神,他的真正精神是挥霍才能、金钱和青春。人生就像弹钢琴,我们这一代只熟悉拉赫玛尼诺夫般雄壮的砸琴抗议方式,却无法像爵士钢琴家那样摸琴,因为在我们的人生哲学里,没有享受放弃的说法。

记得有位朋友在形容一位中国女作家时说,她写东西时连桌子都不需要,有个小板凳,一沓纸,一杆笔,小说就出来了。我能想象这种写作状况,从革命时代出来的女人都熟悉这种写作状况:热情,激情,爱情,一冲上来,文章就出来了。在那种写作中,到处都是真诚的流露,真理,太阳,月亮,河水,海洋,各种花名,都能帮助抒发情感。感情就像大河汹涌——啊,我爱你,你爱我,你恨我,我怨你,男人,女人,肩膀,胸脯,抽泣……等等之类。但文学是趣味,作家只有经过蓝波所说的那个“被雅趣奴役”的经历才能给读者提供雅趣。如《 红楼梦 》,不仅里面的爱情故事曾使历代少女哭湿枕巾,里面的吃喝穿戴之事,又引得多少人用读书解馋。

记得我们在音乐学院上学时,需要选歌词的时候,大家都愿意选古代的。因为那种意境当代人没有,看着眼馋,只好借古人感情过瘾。你在书堆里翻来找去,当代的诗词,净是大情怀,大得无力,反复重复古今大块陈词滥调。想找些有意境的词句吧,一看,净是诗人们借来的意境:白桦树,苹果园,要不就是血淋淋的太阳,流血的灵魂。让人一会儿想到海涅,一会儿想到莱蒙托夫,闹不好就进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致命苦闷里。似乎诗人们在照着西方油画描句子。当然东北也有白桦树,北京人也喝酸奶,全世界人都抽烟,都跳海,但是怎么能让灵魂的血流进北京的酸奶罐子里而不是流进俄罗斯庄园里呢?

到官方文学中找歌词来配乐就更难了。当时在官方文学中,最常用的情人装饰物是:白羊肚手巾。一个城市女孩儿干吗非要爱上一个戴白羊肚手巾的哥哥呢?女生们起床后本来是带着“髻子伤春懒更梳”( 李清照 )之类的情感开始弹钢琴,却马上随着主流歌词把自己装进“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的热情中。嘿,哪儿有不戴白羊肚手巾的哥哥?

我们这一代经历的教育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教育,不为市民。而市民是城市文化的代表。没有市民文化,就只有用牛羊、机器、枪炮抒情。如果没有人重视市民文化中的各层次,就丢了一大堆的文化,因为市民文化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就是城市物质文明。

我所说的物质文明,不仅指奢华,而是对物质文明的理解。正如学者要理解文具。物质文明不等于重视名牌,忽略风格和情趣。环顾四周,城市和街道的建筑,室内室外装潢美学的种种尝试,物质有自身的结构和节奏,一把椅子的形状可能会启发一个音乐家无尽的音乐想象。

我喜欢严力的这首诗:

请意味你的存在

……

昨天你也不是农夫

麦田被安排在别人的脚下可能是故意的

那是绕到电脑背后去的猜测

别以为你凭这个理由可以不考大学

别以为脚下是一条大街城市就是你的麦田

在你的温饱的生活里

一个历史的电器工人正在换掉你这个瞎了 眼的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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