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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5)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仲婉说:“是有这么回事的。那时候说她妈妈有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她自己也想,出身在这样的家庭里,自己将来要是平平淡淡的,就是没有争气,没有出息。那时候,这种思想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开会的时候,她就自己说出来,说自己那是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了。”

“同学们反映她对人不够真诚,在组织的帮助下,她找到原因,是因为没有像雷锋一样带着阶级感情去关心同志们,联系同学比较少,对同志有时采取不信任的态度。”

仲婉说:“当时是这样说的。在附中的时候,大家对姚姚就是这样的意见。她的确就是这样的人。现在想起来很自然,可那时,人人都不满意姚姚和人的距离。一提意见,一定有这一条的。那时候是要求大家不能藏着一点点事,全都要说出来。”她看看我,“你不能相信吧,当时就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也不能相信自己经过了这样的年代呢。我是很爽气的人,心里本来就藏不住事,所以当时这方面的压力不算大。可姚姚就不同。她必须要把一点一滴都说出来才行。”

“她说吗?”我问。

“说的。”仲婉说。

“说了什么呢?”我问。

“她那时常常找团员谈心。也找我谈心。我们那时常下乡下厂。她就说,通过和工人农民在一起,感到自己过去的追求和生活方式的危险,也找到了她自己和工农之间的差距啦。有时候我们去听忆苦思甜报告,她也会说对照自己的家庭,痛恨家庭的资产阶级生活什么的。在学习目的上,她也说要努力与母亲的名利思想做斗争。”仲婉说。

“姚姚同学对照了自己家庭,从一个理所当然的过程,转变到痛恨并用行动抵制家庭在生活上的拉拢。”在团员登记表上,我还看到这样的记录。

“是有的。”仲婉说,“后来她妈妈给她买衣服,做皮鞋,她就不要。”

“可那怎么就是拉拢呢?妈妈打扮女儿,不是天经地义?”我说。

“你要知道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人,就是要自己骂自己,越骂得凶,就表示自己革命,自己干净,自己有觉悟。要是你不这么做,就说明你落后,你心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还不肯拿出来。所以大家都拼命检讨自己。要是看到什么好看的衣服,想了一下:要是自己穿,一定好看。那马上就会想,自己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抬头了,贪图享乐。就要在开会的时候说出来,这样才算干净了。”仲婉说。

原来,在那时,姚姚已经在批判自己的家庭,已经表达出自己和妈妈的界线,已经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革命。

“那这样自己骂自己,自己骂自己的妈妈,心里不难过吗?”我问。

“心里当然不高兴。可是你能怎么办呢。”一个人告诉我说,“那时候就是这副样子的。我爸爸是旧社会的银行高级职员,我那时候也很积极,做到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我也像姚姚一样狠挖家庭的坏影响。你想要进步,就一定要过这一关。只要你有一点不革命的想法,就要把自己的活思想和家庭的影响联系在一起考虑。有时候,自己也会很真诚地想,自己从小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一定也会受到腐蚀,自己就应该格外警惕一点,这样才能成为革命所需要的人。我能理解姚姚的心情的,不一定完全是被形势强迫的,自己也主动。”

因为心里对自己将来的生活有着盼望,希望自己能融汇到主流生活中去。听说姚姚总是在外衣上别着团徽,能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她高兴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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