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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23)

上海的红颜遗事 作者:陈丹燕


“在当时的音乐学院里,有人因为这一点,对姚姚很有看法。”一个人说,“有人说姚姚这是卖身投靠。”

但是,看到过他们恋爱的人,都说那是一个从冬天到春天,让人看着都心醉神迷的爱情。“就像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我那时也在恋爱,可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过。”仲婉说,她的脸上又浮现出轻轻的笑容,惊喜的,有点害羞的,犹豫的,有点被吓着似的,那是拘束的中国孩子看到亲热的情人时的笑。“他们真的是很爱,很爱。是那个时候少见的爱。开始他们一下子变得拘谨了,抗大的时候大家已经很熟了,常在一起说笑。可他们俩突然总是在一起,却不怎么开玩笑什么的。”啊,那就是桂未殊所看到的“沉静的”姚姚。“后来回到学校,他们一下子就公开了。燕凯是藏不住一点点事的人,他总是一下子把姚姚抱起来转圈。他们的脸非常的幸福。他们真的很疯狂。”

高大英俊的燕凯,当着同学们的面,把姚姚抱起来转圈。被举起的姚姚,满脸飞起红云,连眼皮和额头都是红的。当她在燕凯的手里转着的时候,她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也见到过他们那样亲热。我不是红卫兵,只是一般的逍遥派,可也必须在学校里住着参加文化大革命。我的活命哲学就是努力避开别人,什么事都单独行动,不相信任何事,任何人。有一个半夜,或者后半夜,我忘了自己为什么到校园里去,在路上我看到他们俩,好像一起到什么地方去。走着走着,燕凯就把姚姚一下子举了起来。我吓呆了,看着燕凯举着姚姚转圈,燕凯的鞋子踩得地上的叶子沙沙地响。那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停住了,只有燕凯沙沙的脚步声。那么幸福的脚步声。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你们写小说的人说的感动,还是痛苦,或者是妒忌。”很偶然的一次,我去看一个朋友,在他家,遇到他女儿的钢琴教师来,他是个已经退休了的钢琴教师,也生着一张小心翼翼、时刻准备认罪的脸。我们就在一起聊天。说到我在写姚姚,他突然这样说了起来。

他说:“你知道我想起来什么,我想起来从前有一个苏联电影,后来当资产阶级人性论被批判的。”

“《第四十一》。”屋子里的三个人同时说了出来。在战争时期,一个女红军,一个男白军,被困在没人的荒岛上,当他们成了男人和女人时,就爱上了。当白军的船到荒岛来接男白军时,女红军就把他当敌人打死了。

“我看到的那个情景,大概是1968年的春天吧,我记得,晚上的樟树香得要命。”钢琴教师说。

“是的。”我点头,从部队演出回来,姚姚和燕凯就在校园里公开了他们的爱情,连当时关在牛棚里的周小燕教授都知道了。“不要看姚姚平时总是掩盖自己的心事,她并不是那种文雅克制的人,有时候,她也会很疯狂地表达自己。燕凯为姚姚疯了,姚姚也为燕凯疯了。”仲婉说。

在1968年的春天,中国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全都穿一样的蓝布制服,凡是被匿名大字报揭露出来的爱情,男人和女人就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经受着耻辱的人,在一夜之间就变老了。经受不了耻辱的人,就在黎明将要到来的凌晨自杀了。那个因为和附中的学生谈恋爱,曾被抗大战斗队的学生们痛打的美丽年轻的女孩子,已经被送到新疆去劳改了,从此,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青浦潮湿的田地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了,在人的神经系统最脆弱的时候,有人就疯了。那是一个以革命的名义铲除柔软人性的残忍的春天,在那个春天长大的孩子,都会有一颗性冷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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