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次(4)

啊,青春 作者:雪小禅


天都快亮了。

真快呀。

我们几乎一夜没有睡,这个叫同心的小旅馆是我一辈子记得的地方,后来我回国后发现它拆了建了一个四星级宾馆,叫做国际花园,我气愤地问那些大堂里的工作人员:谁让你们拆的这个旅馆?谁让你们拆的?那时我和冯小唐已经分手,那时我准备忘掉所有记忆,但我路过这里时,仍然泪湿春衫。

将来我有了钱,我就把这个旅馆买下来,建成咱俩的爱情纪念馆。冯小唐在那天快天亮时说。

嗯,我来写诗,然后贴在上。

上到处是咱俩的恩爱照,还有曾经的情书和纪念品,让咱们子子孙孙来看这个纪念馆,当年,我们就是在这突破防线的!

我紧紧地抱着他,闻着他好闻的味道,那是男人的味道,陌生,亲切,莽撞,带着异样的温暖。

你会爱我吧?我傻里傻气地问。

当然。

会一直爱我吗?

当然。

也许所有女人在恋爱时都会发昏发傻,他即使答了有什么用,初恋啊,不过是一块酸酸的话梅糖,又酸又甜,如果初恋失败了,会是一辈子最好的纪念日,如果初恋就嫁了这个人,并且一辈子永远是这个人,也会觉得寂寞无聊,这是多年后我总结的经验,所以,我再也不会抱怨冯小唐,每个人,都会喜新厌旧。每个人!

他累了,沉沉睡去了。

而我不困,我很精神,这一场情事刺激了我的神经,我走到窗前,看着黑夜中偶尔亮起的灯,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先是流到脸上,然后是脖子里,又到胸上,刚刚,我的乳房还被他亲过,他说,啊,香,真香。他贪婪地亲着它们,他说,多么像两个桃子。

现在,眼泪在它们之间驰骋,现在,眼泪泛滥了,我用手去抹,却发现越抹越多,我的手上,到处是眼泪了,擦不干净了,我不是一个道德卫士,我却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失去了,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它留下那么大的一个洞,无比的空,好象我随时可以掉下去,好象再也不会上来。

我丢了什么呢?

是我丢了东西。是我把自己的什么东西搞丢了。

我哭着,波涛汹涌地哭着。

天色微光中,我看到了自己,在旅馆的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没有穿衣服,光滑的身体,不太饱满的乳房,修长的腿,白而透明的皮肤,泛着瓷一样的光泽,我看到我的黑发头下来,搭在肩上,我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它们这样羞涩这样生动这样和春天一样抽条发芽,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泪一层层地落出来,我这样在乎这个夜晚的失去。

这不是一般的失去。

是我身体里、精神里一些东西走失了。

它们变了,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它们和冯小唐有了关系,它们不再单独地成立,它们在我身体里游走了。

此后我们在南京或上海又有很多次身体的缠绵,但我记忆模糊,只有这一次,如此深刻,因为疼,因为喜悦,因为,第一次。

我还记得第一次分手时的天崩地裂,我好象要死了一样,我坐在南京到上海的火车上,哭了一路,我到了不到一个小时,冯小唐也到了。

我简直不相信是他。

但真的是他。

他站在我宿舍门前,所有人都去上课了,只有我在宿舍里发呆,面如土灰,我们是第一次分手,我觉得活不下去了。

但他追了来,他站在我面前,只问了我一句话:周七,你还要我吗?

我扑到他怀里疯狂地打着他。

最后一次分手,也是从南京回上海的火车上,我没有流泪,我看着窗外,我点了一支烟,站在火车两个车箱的接口处,我吸着烟,火车有颤抖,我的烟就跟着颤抖,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中途,我感觉到饿了,我叫了一个盒饭。

那盒饭里,有西红柿炒鸡蛋,有青椒炒肉,我大口地吞着,吞着。

生活还要继续。

所有的生活,必须要继续。

即使我怀了冯小唐的孩子,但是,没必要告诉他了,没必要了,我知道我这次是永远的走了。全世界的爱情都是如此,即便是最伤感的结局,也要用红来做一个点缀和修饰,好象是在告诉自己,曾经如此灿烂地爱过。

我肚子里这粒种子就是纪念。

不,我不要它。

因为,爱已凉。

奢侈的爱情奢侈的代价,平庸的爱情平庸的代价,一无所有是一无所有的代价。所有爱情必然要有代价,必然要自己给这份爱情埋单。

我们来来回回地分手,已经分得倦了,所谓生生死死的爱情,到最后不过是落花流水,“有人说,爱情这件事就像下饭的小菜,人活着靠的是米饭,有没有小菜其实是无所谓的。”也许人生本是没有意义的,无非是活着,有意义,没有意义,都得活着,有爱情,没有爱情,都得继续。

我又想到了我的初夜,想到第一次,我也曾经那么自恋地看着我自己的身体,它那么不完美,但又那么完美!

我颤抖着,在镜子前,我抚摸着我自己,感觉到一种失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失去。

我蒙住了我的脸。

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天要亮了,我的少年啊,我的少年时光终于结束了。

天要亮了,身边的恋人在熟睡,他没有我的思绪万千,没有我对少年的贪恋,没有我对少年时光的一往情深,刻骨铭心,荡气回肠。

少年是我自己和自己的恋人,是心头一块青,是我永远无法停止的梦,此后经年,我多少年次梦到自己的少年,白衣白裙,骑着单车,穿行于那些合欢树下,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我一直以为会有人与我同行,但梦里,总是我一个人,在天光睛朗的黄昏,我穿过那些我青春中经过的那些合欢树,每一次都泪流满面,每一次如清新如昨。

多年之后,我在香港听到黄霪做词的一首歌:

悠悠记得当年笑

仿佛入迷,又带一点惘

种种喜悦,令人为你鼓掌

眉飞色舞千千样

你是个妙人

你是一个少年狂

我走在香港灯红酒绿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泪湿,一边走一边跟着唱,我唱得声音很大,几乎走了调。

少年啊,少年啊。

少年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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