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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故园(1)

红浮萍 作者:李彦


妈妈摘帽后,曾带我探望外婆。记忆中的故园,至今鲜明如画。

六十年代初,铁路尚未伸入到这块秦岭南麓的盆地。在嘉陵江畔的群山中下了火车后,便坐进头顶大气包、破旧不堪的长途汽车里,顺着蜿蜒曲折的汉水一路东行。

沿途不断看到背着竹篓扛着麻袋的农民,在山峦间赶路,把枇杷、辣椒、旱烟、草鞋,扛进城里去卖。人们衣衫褴褛,光着脚板,黝黑瘦削的脸上,目光呆滞,鲜有笑容。

公路边不时闪过一两幢颜色晦暗的茅舍,敞开的柴门似黑幽幽的洞口,隐约晃动着女人和孩子的身影。房前屋后,田埂地头,三三两两挺立着几株芭蕉和棕树,宽阔的叶柄在清晨飘浮的炊烟中若隐若现。

古城位于汉江平原腹地。外婆家坐落在城南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旁。外公在世时,为全县首富,在乡间和城里各有一所宅院。乡下那处临河的三进大院,传说当年颇为气派,土改时分给了二十三户人家。城里那座四合院,几经沧桑,也尽失昔日风光,成为数家合居的大杂院。

外婆住的正房,红漆剥落的廊柱擎着宽阔的前厦,堂屋一排高大的门扇上,依稀可辨精雕细刻的八仙过海的景物凿件。

清晨,阶前的夹竹桃花挂满露珠,随着喜鹊的欢叫洒落一串。回廊拐角处,有道厚重的木门,通往幽深的后园。那里残存着几株芭蕉,半棵棕榈。没膝的荒草,遮蔽着坍塌的旧石桌凳。

园子后方有口椭圆形池塘,水面上漂着一层碧绿的青萍。住在外婆隔壁那户人家的女主人焦大妈,面孔红润,膀宽腰圆,常拿着一只长柄大水瓢,从池塘里舀水,一瓢瓢泼向她在池边种植的那片菜园。每次看见我这个“都里来的客”,她就会咧开嘴,憨厚地笑笑,默默地扯上几把叶片厚实、状似木耳的藤儿菜,让我给外婆送去煮汤。

园角有口孤零零的石井,井台上盖满厚绒似的青苔,辘轳上的铁链锈迹斑斑。外婆曾警告过我,不许靠近那口已废弃多年的石井,“里边有鬼,小心把你抓去”。而我却瞒着她,悄悄地趴在井台上往下瞧过。神秘黑暗的井底,捕捉到的,只有一张梳着娃娃头的圆脸。

外婆和同院住的那些人家,相处得似乎很和睦。每当有卖青菜豆腐的小贩推着吱扭作响的独轮车从街上经过时,住在临街房子里的人们就会打开后窗,朝着院内高声喊:

“杨婆婆,豆腐来啦!要不要给你家的客割两块啊?”

“杨婆婆,有菌子车过哪,要不要拦下啊?”

一天之中,我好几次听到一个女人响亮的嗓门隔着屋子的板壁传入耳中:“杨婆婆,几点啦?”那是每天清晨在后园浇菜的焦大妈。

焦家属于城中的赤贫阶级。解放后,他们和几户穷人一起搬入了这所院落,但是焦家在最漂亮的正房中占据了两间屋子。

我曾站在他们的屋门口,从门缝往里张望过。焦家穷得家徒四壁,连只钟都买不起,屋中唯一的财产,是六个肩挨肩的孩子和用横七竖八的木板搭满房间的床铺。穷的根源,来自男主人的嗜酒如命。

白天,常见到老焦瞪着一对烂红的醉眼,站在院子当中骂骂咧咧。他瘦骨嶙峋,身板仅及焦大妈一半宽窄,可焦大妈似乎远非他的对手。一天深夜,我在酣睡中惊醒,听到隔壁焦家像炸了油锅样喧闹,鬼哭狼嚎。女人和孩子的尖叫求饶声,男人的呵斥打骂声,于深夜里分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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