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哭与诉(7)

老风口 作者:张者


刀郎人的家园被占领之后,从此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准噶尔人随时纵兵抢劫,刀郎人没有了领地,生命没有任何保证。为了反抗准噶尔人的压迫和掠夺,刀郎人举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暴动。每一次暴动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每一次暴动都以悲惨的结局而结束。

刀郎人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信念,吸引了各地不同民族的穷苦人加入,“刀郎”的队伍不断壮大。最初的刀郎人是蒙古人与维吾尔人的融合,后来的刀郎人已成了各民族穷苦人的组合,成了聚集反抗的代名词。在漫长的岁月中,刀郎人为了躲避追杀,远离人世,在荒漠旷野,在原始胡杨林中狩猎游牧,从事落后的农耕,过着艰难的生活。

在闭塞的环境里,刀郎人形成了独特的生活习俗和语言,以及文化心理。到清朝初年,已与其他维吾尔人迥然有别。在椿园《西域风土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此等回人,以迁徙为常,性与各城有异,已成为回子中别一种了。”

即便到了近代,在盛世才统治时期,新疆的战乱也十分频繁,汉族和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之间经常爆发冲突。无论是什么军队,只要路过刀郎人的栖息地,必然纵兵抢劫,刀郎人在这期间又经历了多次灾难。

对于这样一群人,他们早就有满肚子的委屈了,祖祖辈辈已经憋得太久了。当1950年的某一天,当我爹将他们的羊群消灭在荒野上之后,他们以为灾难又来了。他们知道无力反抗,不是这些有枪的汉人军队的对手,他们剩下的只有用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和绝望,那就是对天恸哭。

当我们了解了刀郎人的历史,对他们的恸哭也就理解了。

他们的哭声肯定是发自肺腑的,绝对没有嬉戏的成分。要哭就放声大哭,高亢能入云端,低吟能沁人肺腑,哭变成了一种悲怆的呐喊。哭羊只是原因却不是目的,哭才是目的。哭就像是一种仪式,是哭本身,为哭而哭,哭就是最好的内容。

他们当时不了解解放军,正如解放军也不了解他们一样。刀郎人都是穷苦人,他们要是知道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他们可能就不会用哭来表达自己的绝望和痛苦了。正如后来发生的那样,当他们知道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后,他们开始唱,开始舞蹈,他们有刀郎木卡姆。

后来,马指导员和我爹不止一次参加过刀郎人的麦西来甫,当他们亲耳听到刀郎木卡姆的吟唱后,他们发现刀郎人的哭和唱有异曲同工之妙。

“刀郎”这个名字显得很冰凉,这应该是对塔里木河沙漠边缘人的通称。我们其实是刀郎地区的汉族人,马指导员所说的维吾尔人应该是刀郎地区的维吾尔人。这样看来,无论是维族人还是汉族人,我们都是刀郎人。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兵团人的下一代也应该算是新刀郎人。

一般情况下,人们把生在新疆又长在新疆的汉族人都叫“新疆白坎”。“白坎”是维吾尔语,人们把报废的坎儿井叫做“白坎”,形成新疆方言,意为无用、废物的意思,是对头脑简单之人的贬称。自称白坎是一种自谦和自嘲。

我出生在沙漠边缘的绿洲,那些绿洲只有代号没有名字,比方26连,那就是我的故乡。只有我才知道26连的含义,那里有我们的果园,我们的菜地,我们的庄稼,那里有我们死后的归宿--胡杨麻扎。

那片死去的胡杨林后来成了兵团人的“麻扎”,当地人称之为“胡杨麻扎”。所谓的麻扎是维吾尔语,就是“墓地”的意思。在那些死去的胡杨树旁埋葬着死去的兵团人,人树合一,墓碑和树干一起竖立着,墓碑记录着死人的姓名,胡杨树却幻化出死人生前的模样。比方:在某一棵胡杨树旁埋葬的是一个女人,那死去的胡杨树天长日久就越来越像一个女人;如果埋葬着一个老人,那胡杨树的腰会越来越弯,就像一个驼背的老人了。站在胡杨麻扎旁,望着那一棵棵枯死的胡杨树,不看墓碑你就能判断出树旁埋葬着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关于我爹的人羊之战,我在当地史志办油印的小册子中居然也查到了。那上面是当成民族团结的典型案例来写的。说,某连连长在一次执行任务中,遇到大风,由于能见度差,在风中误将维吾尔老乡的羊群当土匪打了,维吾尔老乡非常生气,也十分伤心,当时抢了那位连长的军帽,并且用羊鞭(一说是马鞭)打了那位连长。那位连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没有发生冲突,维护了民族团结。后来,那个村的维吾尔老乡和我兵团连队建立了军民鱼水的关系。

事实上,我爹并没有成为学习的榜样,正相反,为此受了处分,罪名是破坏民族团结。我爹被关了五天的禁闭,全团通报批评,差点被降职处理。好在团长认为,人羊之战,不能怪胡连长,部队刚进疆不了解情况,情有可原。

马指导员后来说,乌斯满匪帮当时太猖獗了,你想呀我们的司令王震都成了剿匪总指挥了,要不是情况危急,怎么让一个司令当剿匪的总指挥,要是一般的土匪,派一个团就解决问题了。当时,战士们的弦绷得太紧了。

马指导员给我讲他们进军新疆的故事,他人虽然就在新疆,可他总是站在“口里”的角度讲那些故事。新疆人对内地称呼为“口里”,是以嘉峪关为界的,这就像东北人把内地叫“关内”一样,他们是以山海关为界。

马指导员说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其实他就在那遥远的地方,讲的是脚下发生的故事,他用一种反观的口气说话,人在新疆心却在口里。马指导员将自己置身在远方的远方,遥远的遥远。让人觉得远在远方的人比远方更遥远。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