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围猪(7)

老风口 作者:张者


我爹去英买里克村后,白天和维吾尔族老乡一起干活,晚上搞“访贫问苦”,要睡就睡在维吾尔族老乡低矮的土屋里,不像韩排长每天还要回连队。我爹十分尊重少数民族的信仰,当老乡做“乃玛孜”时,我爹总是严肃地坐在一旁,连大气都不喘一口。日常生活也尽量和维吾尔老乡保持一致,还改掉了喜欢吃猪头肉的习惯,维吾尔人不吃猪肉。我爹还努力学习维吾尔语,还给自己取了一个维吾尔族名字,叫什么巴克西,不过维吾尔人都不这样叫他,就叫他玉素甫(干部)。

我爹在英买里克村呆着,只有一个目的,把英买里克村的土改工作搞好,不要再出任何问题。按理说,米拉甫的大儿子带来的土匪已经消灭,米拉甫已经被抓了起来,可是我爹要给老乡分地,老乡们还是不积极,我爹问小阿吾东,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有一天我爹问小阿吾东,英买里克村谁最穷?小阿吾东说是艾孜麦提?买买提(艾孜麦提意为“断臂”)。就是那天晚上在村口告诉我大郎被抓的那个老人。小阿吾东说,他是米拉甫的长工。他的一只胳膊从里面断了,也没人管,骨头没有接上,天长日久胳膊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我爹问他的胳膊是怎么断的?小阿吾东说是米拉甫老爷把他吊在门口的大桑树上,吊了三天三夜,就吊断了。

我爹和小阿吾东一起到了断臂家,这是一间低矮的小土坏房,里面黑乎乎的,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断臂已经五十多岁,给米拉甫打了几十年长工,一无所有。他孤身一人就住在小土屋里,没有任何人理会。断臂唯一的擅长就是唱歌,他的嗓子好,都五十多岁了,声音还十分洪亮,我爹去看断臂时给他送去了馕和吐孩温(鸡蛋),断臂流着泪说了声热合麦提(谢谢),就泣不成声了。然后,断臂就唱:

人人都要死啊

人人都要死

谁也说不准自己何时死

为死者准备的地方

没有房门和天窗

兄弟们啊

我要是死了

谁也不会为我惋惜

当抬起我的棺材时

谁也不会为我哭泣

我爹对断臂说,你不会死的,解放军会给你分地、分房子。断臂说,你们给我分地、分房子我也不敢要。我爹说,现在米拉甫已经被抓起来了,他的大儿子也被打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断臂说,米拉甫抓起来了,他的大桑树还在,他的大儿子被打死了,他的小儿子还在。

我爹听断臂这样说,脑子里一个闪电,我爹知道米拉甫的小儿子叫狐狸,他在县上水利部门工作,他嘴上喊着拥护共产党,可是,这次他的哥哥带人回来曾经和他见面,他却知情不报,已经被隔离审查了。米拉甫属于恶霸地主,是镇压的对象,他的二儿子知情不报,不可能再在县上工作了,他只能被下放回来参加劳动。那么,剩下的就是那棵大桑树了,我爹在见过断臂后,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想当初他给韩排长支招叫:“先分驴再分地”,这回他给自己拿的主意是:“先放树再分地。”

米拉甫家门口的大桑树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那棵大桑树几个人才能搂住,枝叶茂盛,生长得郁郁葱葱。在夏天来临的时候,那桑树上结出的桑葚有白的还有紫的,成熟的白桑葚如奶酪,紫桑葚如紫玉,让人垂涎欲滴。在一棵树上有两种颜色的桑葚,实属罕见。在那棵桑树上,有一根横枝长得非常粗壮,那根横枝已经被磨得锃亮,米拉甫经常在那横枝上吊打村民,有很多人都在这棵树上被吊过。对于米拉甫家族来说,那棵树是他的风水树,是他的神树,是专门荫庇他的子孙的。米拉甫把他那棵树看得很神圣,谁也不能碰,断臂就是因为十几年前爬到树上摘吃了桑葚,结果被吊了三天三夜,最后在树上吊断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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