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江打车到了人民医院的时候，周局长已经醒过来了。醒是醒了，但是看见陌生的环境，加上胃被肥皂水过了几遍，现在空空如也，就又有点迷糊。看手腕上插着输液的针头，问问医生护士。医生护士却又都不说话，转身就走。看见门外老婆被自己的三个副手围着，就要起身叫。

老婆副手马上围过来，露着牙，假装微笑着，只叫他“好好休息，别想多了。”人要不想事儿，那和咸鱼又有什么分别。周局长压住恐慌，分析自己遇到的劫难，瞪着眼望着前方，准备悟出个一二三来。

老婆副手，医生护士，交换了目光，更加坚信周局长真有问题。周局长悟了半天，想起《狂人日记》。

这时周局长在门外听见两个护工小声聊天，说什么“吃药”，又说什么“自杀”。周局长模糊觉得好像事出有因，有个由头，昨天吃药那阵子，是不是也想过这事儿？但是我吃两片安定片，能和自杀扯到一起？难道真自杀了？于是激动起来，拔了针头说：“放我出去！我没自杀！我没自杀！”

周局长不喊也罢，这一喊，相当于把自己锁到病床上了。值班医生说：“病人家属！病人情绪太激动了，我看有必要打针镇定剂，是公费医疗吗？”

吴副局长也有点激动，说：“是公费医疗！这种情况还管是不是公费。就算不是公费，这个钱我出了！”

周局长老婆也激动了，说：“能不能再等等，我失了眠看电视，上面说有人打镇定剂过量，成了痴呆。”

周局长一听“痴呆”二字，越过打针过量这个环节，直接进入痴呆状态。冷静下来，说：“你们后退，不要给我打针……”

大伙迟疑着放了手后退，没等后退结束，周局长已冲到窗户前，用手攀住了窗户扇：“都别过来！再不让我出去，我可就自己走了！局里这么多工作，不能停摆！”

医生护士看局面超出职责之外，开始往后站。老婆副手向前说：“老周！你冷静一下！”

周局长回一句：“我很冷静！”

老婆副手又说：“老周你先下来，听我们说！”

周局长回一句：“听你们说，你们谁听我说了！”

老婆副手又说：“听了！你就是不说！”

周局长回一句：“说了，我说不让打针，你们非要打针！”

老婆副手说：“不打针，不打针，没有给你打针啊！”

周局长举起手回一句：“不打针，这个针眼哪来的？”

老婆副手说:“那不是要抢救你吗！”

周局长回一句说：“我要你们抢救，我一顿吃两碗干饭，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我身体好得很，能负更大的责任，还能挑更重的担子！”

老婆副手说：“能挑，能挑！”

周局长说：“能挑还不放我出去！啊呀，你们是要气死我啊！反了天了！老婆副手没一个听话的，很不正常，很不正常啊！”

老婆副手被周局长质问，无话可说，只好反复说：“不能出院，不能出院啊！”

周局长气得牙都咬碎了，脸色铁青，手一抖一抖的，说：“不能出院！那别怪我了，我自己出院，出去我先休了老婆，再打报告撤了你们三个！你们干的那点破事，当我不知道吗？！”

说着用手扯开窗帘，抬头望见白亮耀眼的一轮太阳。周局长忽然停住了，望着空中若有所思，几分钟后，表情倒有几分平静，放下窗帘，坐到病床边上，对老婆说：“不出院也行，给我打点病号饭来，肚子饿。”

老婆一听男人说肚子饿，心就放回到肚子里了，哭出声来：“老周啊，你人能好好的就行，咱啥都不要了，啊？不然我可依靠谁去啊，你说我不得天天失眠吗？”

周局长一听老婆提“失眠”，心里又有点儿火起，忍着说：“打饭，先去打饭。”

老婆走了。周局长又对三个副手说：“我的确要休息几天，你们都回去吧，局里的工作你们多担一点。我不在，局里的工作……”周局长拿眼扫了一圈三个副手，说，“就由老……”

没等“老”后面的字出来，吴副局长就说：“我安排一下吧，咱们三个就轮流值班，在病房陪好周局。日常工作照常进行，小车司马、小车令狐、小车田江二十四小时待命。有重要工作就由我先抓起来。唉，关键时候，我累一点也顾不得了。”

周局长刚要说话，老婆饭打过来了。吴副局长说：“周局长现在情况还不太好。我们就先回避十五分钟，让他把饭吃完。”

周局长说：“不用回避。三位，就按你们三个商量的办吧。你们可以先回去，如果有时间，过来看一下就可以了，也不用值班。我爱人在这里陪着我就行了。”

三位副手似乎还有话说。周局长恢复了平日的风采，打个手势止住了他们：“我知道你们不放心，但是说到照料体贴，谁能胜过自个儿的老婆？”

三个副手这才无话可说，周局长老婆却又受了感动，眼泪掉下来。周局长拍拍老婆，又对副手们说：“我听你们的，做个全面检查。”又对站在门口的办公室石主任说，“小石，你下午再来一趟，把住院费交了。”

石主任是交钱结账的好手，连忙答应了。

这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还没等周局长的三个副手走出医院的大门，周局长住院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市区，版本各有不同。在一些传说中，周局长嘴角流的早就不是涎水了，而是暗红的血浆。另外是真刀真枪、和陌生女人手脚绞在一起躺在地上等。说法还有不少。

王副局长坐进田江的车，长吁一口气，问田江：“拿给我看看。”

田江拿出那十张纸递给王副局长，说：“周局长办公室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沙发底下好像有几个药片。”

王副局长很感兴趣，问：“是小白药片吗，到底有几个？”

田江想了想说：“是小白药片，比感冒通小，白的，得有七八个。”

王副局长说：“田江，你这个事做得好。你也听说了吧，周局长出了点意外，你这么做是帮我多掌握一些局里的情况，这样有利于维持现状，民政局能够正常运转。”

田江说：“王局长，是好是歹，我心里有数。别说这点儿事，有更难的，我能干不能干的，王局长你说就是了。”

王副局长说：“行，这两天就多辛苦你。”

田江说：“我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