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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的那一天那一场雪(2)

爱的练习本 作者:伊能静


然后终于等到那一天,我在房间里留下前一晚写好的信,不敢多看母亲的眼睛。

请原谅我,但是我不后悔,至今也没有。

一直没有情绪,天是灰的,人也是灰的。绑好围巾,拉开门把忽然看见玄关前大片镜子里的自己,皱着眉,眼神和身体都像持着剑赴战场般深而坚硬。

没有迟疑,我推开门离去。

将前一晚预先藏好的行李拉出,然后拖着走了一段下坡路。身上完全没有多余的钱可搭出租车。拖到了巴士站,望着对街,熟悉的同学都还是一样无精打采地在等车。我微微地侧过身去,怕她们认出了我。

就这样,离开了家,搭上了飞机,飞到了至今仍没有离开的这里。

没有后悔,没有退却,没有回头,没有流泪。就这样,一直守着离去的那一天,如白雪般清洁的自己。

那一段时间里,每天练歌,等着出专辑,迎着自己的不是美丽的梦,我身体不适应潮湿的环境,病得无法工作,而没有经济的支持,未成年不可以签约的僵持,让孤单的自己和意志陷入了一场苦斗。在那一个六坪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垫子、一个铁衣架、一个小热水炉。在那个一眼能看尽、无法前进后退的屋子里,总是会与自己的灵魂相撞,然后伤痕累累。

为了签约见了亲生父亲,让他帮未成年的我签约,看他在关系人上填父亲,眼泪爬了满脸。

母亲不原谅我,不再见我。

十六岁,街上的少男少女们在吃冰淇淋,我开始化妆,看歌谱,学当明星。

没有虚荣,没有幻想,只想赶快多赚一点钱,搬到好一点的房子,宽敞一些,然后能买多一点书,吃好一点。就只是这样。

白天唱歌,晚上退缩。回到屋子里,睡觉的时候不敢关灯,常常醒来脸颊上、枕头上都是眼泪。过年去唱餐厅秀,住在红灯区的饭店。唱完约莫凌晨,看红灯区站出来一排排浓妆?抹的女人。仔细看身体却都还是小孩。十多天来,我走过去,她们望着我,我看着她们。妆一样浓,人一样累。

忽然走红,日子却一样地过。只有唱餐厅秀才能赚比较多的钱。在后台等待时,台上的歌舞女郎穿著红通通的性感衣服,主持人说着荤笑话,后台有人在打麻将玩牌赌博,我缩在一角看张爱玲,看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那一段时间,眼泪好象淹泡着身体,随时汹涌。

签完约不久,出第一张专辑录音时,父亲离去,我痛得咬自己的手,指甲全灰秃得像一个工人的手。不久后母亲终于愿意来见我。然后日子忽然像冬日后春暖般花开,我终于存了钱帮家人买了房子,也让自己搬到大房子里去。

一张一张的专辑,就像一天一天的日记,那些歌词,写的全是自己。而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音乐和唱歌对我来说,都是陪我度过那些苦痛的药剂。

停了六年,无话可说,于是安静地远离音乐,然后忽然有一天,像一只哑鸟一样,又张开的嗓音。

那一天在开完唱片会后的夜里,听着别人写给自己的歌,明明是快乐的舞曲,我却满脸是泪。踏过微雨后的夜街,想走去熟悉的咖啡店。看到路上霓虹在地上水渍中的倒影,仿佛这世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城市。就像我自己一样分裂着。

欢喜悲伤、黑暗明亮。

只是现在的我,终于不再害怕孤单,反而很喜欢独处。而无论在任何一个城市,我都能关上灯,在黑夜里沉睡。我终于握紧了自己的生活。

多想感谢那些一直在聆听我的人群,以不同的方式,悄然地支撑着我,和我一起长大,一起黑暗一起明亮。

曾经唱过的每一首歌曲,写下的每一段文字,我知道,你们都有在读在听。而且你们都能看见、听见,那包装下生命底层里真正想唱、想说的声音。

我走入咖啡馆里,一个人要了黑豆玄米抹茶、起司鲔鱼三明治。然后缩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凝望路人行走,人们脸红红的幸福地微笑着,我喝一口茶,暖手暖心,呼吸安稳心跳慢而厚实。

一口一口地喝完那一杯茶,明天要为新专辑录音,我鞭策自己早点回去休息,给自己好体力。要唱歌的幸福感围绕着我,我起身围上围巾、穿上外套,感觉到一种力气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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