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刚上班，蓉蓉的电话来了。

副刊部先拿起话筒的人不知什么心情，叫了陈耀宇接电话，又自言自语：“已经有女读者来电话了，还称找陈编辑！”陈耀宇急着接电话，没在意旁人的语气，他对着话筒，用自己也觉得亲热过分的语气告诉蓉蓉，主任还没来，等主任到了马上送审，昨天晚上已把稿子读完，送审意见也写好了。蓉蓉不谈稿子：“不会有这么快，只是想听听陈编辑的声音。”蓉蓉说，“进入市场经济后，很难见到真心实意帮助作者的编辑了。”

蓉蓉这么一说，陈耀宇更想帮她，根本没考虑换一种可能来掂量蓉蓉的热情，比如说，像餐厅推销酒的美女，叫你哥，陪你喝交杯酒，全都有目的。虽然和蓉蓉交往不多，但有八年梦境在陈耀宇心里闪耀，陈耀宇不可能质疑自己的梦。

好不容易盼到副主任郝郦进办公室，忙把蓉蓉的稿子送到郝郦面前。混得熟了，陈耀宇也学着其他同事，有时候不叫郝主任，而直呼郝郦了。这也让他无师自通地产生联想，难怪报社那些当官的都尽量和下级保持距离。

郝郦副主任尽管只负责二审，但她这里仍然是一道关口，她不放行，再好的稿件也送不到方总手上。蓉蓉的稿件质量不会有问题，问题在于郝郦副主任的心情。陈耀宇特意偷偷看了看郝郦那张80后特有的，光彩靓丽中隐约现出积累了实战智慧的脸。郝郦也在看他，郝郦说：“小弟娃，周末怎么过的？”陈耀宇如实回答在办公室看稿，还特别补明，办公室有空调有电脑。

郝郦没有在意陈耀宇“特别补明”那部分，她考虑的是其他内容：“下次姐约你喝茶。”

送上门的机遇陈耀宇不是没有辨别出来，是缺少自信和胆量：“我……要看稿。”郝郦也没有显出不高兴：“并不等于看稿多就是好报人。”

陈耀宇还是不想鼓起勇气，不是鼓不起，是不想鼓，因为“蔚蓝色”又出现了。

15

送审蓉蓉的稿件，让陈耀宇多了一份见识，明白了好稿件任何时候都会被报刊追逐，和编辑、主编个人的情绪没有多少牵连。副刊部副主任郝郦看了陈耀宇送去的稿件，又掂量了陈耀宇附在送审笺上面的建议。陈耀宇建议副刊部搞成栏目负责制，编辑从策划、组稿到编稿一肩挑，反响不好的栏目自然淘汰，读者喜欢的栏目就多上稿。陈耀宇只是急于在报社干点什么出来，以证明他的才能，稳固他的饭碗，别的方面——比如别的编辑的心态——根本没有考虑。

副主任郝郦当然会想到别的编辑，但是，她也同时想到了副刊的影响力等于副刊部的成就。这个成就对于负责日常工作的副主任，无论如何也是有分量的一票。郝郦甚至怀疑陈耀宇是有意讨好她。怀疑归怀疑，其他编辑的心态郝副主任仍然不得不留意。

年轻的郝副主任已经具有这方面的经验，她当即拿着蓉蓉的稿件和陈耀宇的书面建议，到值班总编那里找方总商量。

看着郝郦手捏着那叠稿件，轻盈地扭着腰身走出去，陈耀宇预感到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同时惊叹地发现，郝郦的身材完全可以和“蔚蓝色”相媲美了。

还要再闯一阵子社会后陈耀宇才会认同老爸常说的一句话，老爸说，运气好时，骟过的猪也会下崽，运气坏起来，到手的金子都会变成瓦块。眼下应该是“骟过的猪也下崽”的时候，郝郦走回大办公室的脸色就明显告诉了陈耀宇，方总同意耀宇同志的建议。

陈耀宇反而没有心花怒放，这么好的设想，方总不同意才怪。

陈耀宇策划的新栏目叫“蓝白情调”，专门刊登打工人群中蓝领和白领们的故事。就以蓉蓉这组文章开始。那天陈耀宇数次站在窗前张望，街道两旁茂盛的树冠，江水似的绿了好远，陈耀宇的心境也显得遥远宽阔，他没有太兴奋，更没有暗自窃喜，他相信类似的展示才华的事，会在他身上一再显现，这一次只是小试身手而已。

署名蓉蓉的文章一次次出现在《大西部日报》的副刊上。连续几次后，其他报纸也开始用蓉蓉的稿。真的应了成都人打麻将的一句话：一把顺了，至少连续顺几把。蓉蓉一高兴，不断给陈耀宇来电话，说她这些日子发表文章的数量，超过以前的总和。陈耀宇故意调侃：“你从几岁开始发表作品？”蓉蓉说她要请客，还用带几分撒娇的热情说话：“你一定要来啊！”这还是陈耀宇第一次听到蓉蓉有那么一点点撒娇的语调，陈耀宇心目中飘拂在远处的“蔚蓝色”就因这点撒娇味儿变得实在了许多。

他按蓉蓉的约定去了。陈耀宇没有料到蓉蓉会穿上那件蔚蓝色长裙，也没料到她会选择吃烤串，这两样都是陈耀宇梦中的风景。如果蓉蓉不解释，陈耀宇真会怀疑这又是一场梦。

蓉蓉说她这几年一直渴望吃一次烧烤，一直没舍得花钱去尝尝：“今天先陪陈编辑品尝一次山寨版的烧烤，过些日子稿费到手，一定请陈编辑吃一次正版的韩国烧烤，或者日本料理。”

就这样也让陈耀宇好不容易才稳住心跳，管它什么版本的。

蓉蓉说：“蔚蓝色是我的幸运色，希望陈编辑不反感这个颜色。”

陈耀宇除了点头，其他都顾不上了。

蓉蓉领陈耀宇走过大街小巷，一再说要挑选一个清静人少的地方。陈耀宇习惯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以为蓉蓉是想找一个方便说话的环境，甜滋滋地心甘情愿陪她走。

选了一个灯光暗客人少的摊位，刚坐下蓉蓉又担心顾客太少，很可能味道不是很好。陈耀宇不在乎：“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坐在一起。”

事实上陈耀宇也只是随口说出一个常理，绝对不敢放肆，蓉蓉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却突然僵硬了。

陈耀宇没有注意到蓉蓉脸色的变化，那阵子凉爽的晚风像温柔的小手抚摩着他，一种全新的心情正笼罩全身，即使陈耀宇看见蓉蓉的笑容变僵硬，他也会理解为害羞。

考虑到陈耀宇的胃口，蓉蓉特意点了不少荤菜。山寨版烧烤确实有它独到之处，但也不是同学们宣扬的那么好。时髦难免损伤实用，相见不如怀念，这便是陈耀宇对渴望很久的烧烤作出的评价。以前没花钱来赶这个时髦，现在领略后一点儿不后悔。

和蓉蓉的谈话反倒更有滋味。

蓉蓉赞赏他年纪不大，编辑水平竟如此高。陈耀宇一面抑制不住沾沾自喜的心情，一面又在肚子里嘲笑自己没脱俗，经不起夸。一高兴就说蓉蓉的蓝裙特别好看。蓉蓉又笑得很自然了：“蔚蓝色是我的幸运色，没想到陈编辑也喜欢。”陈耀宇听出蓉蓉很看重编辑身份，他没有借此炫耀，仍然实话实说：“报社执行聘用制，一旦不被聘用，也许就不是编辑了。”

一个疑问没来由地在陈耀宇心里闪了一下：如果他不再是编辑，蓉蓉还会不会这么亲热？

陈耀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蓉蓉：“既然对当编辑感兴趣，为啥毕业时你不选择到报社或杂志社？”

蓉蓉立即不说话了，隔了片刻才勉强笑了笑，将两串烤好的羊肉递到陈耀宇手上，又举起啤酒杯，借祝酒对陈编辑说感谢话。陈耀宇就是再迟钝也看明白了，蓉蓉不愿意谈这个话题。

她有什么难言的经历？陈耀宇暗暗猜想。

烧烤摊摆在偏僻地方，灯光暗，行人少，蓉蓉说话声音仍然很小，生怕有人听见似的：“请陈编辑对我的文章作一个实在的评价。”

陈耀宇以为听错了，追问：“你说啥？”

“我想听到一句实在话，我的作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水平。”

昏暗的灯光没有遮住她脸上的严峻，陈耀宇从上面看出她的真诚。很多人写文章都只喜欢听赞美话，他却探询实在的评价，这又是“蔚蓝色”不俗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她是真的想研究创作，还是另有其他意思。陈耀宇永远不会忘记，和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而不是在梦中见面的地点，是在管理学院的多功能阶梯教室里，在那里听与经济管理有关，与文学创作毫不沾边的一门课，她既然对写作这么较真，就该选听与写作相关的课。

马上，陈耀宇又推翻了这个念头，因为他学的专业也是与那门课毫不相关。选修与经济接轨的学问，差不多已是时下全民的选择，正儿八经谈写作，反而是一个令很多人觉得另类的话题了。

不知道是不是蓉蓉的态度太较真，不知不觉间给陈耀宇搞出了惶恐的压力，很担心一句草率的回答会带来多年的后悔。吃烧烤果然不是一件简单事，山寨版的也不例外。就换了个角度回答：“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太在乎旁人怎么叫，你就永远无法飞。”

话刚出口陈耀宇马上意识到难以过关。果然，蓉蓉立即追问：“我不是问旁人的评价，是问你的，你，陈编辑！”

“你就不怕我敷衍你，或者带着功利讨好你？”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万一你感觉到的是假象呢？”

蓉蓉毫不犹豫：“我也认了！”

真的成她的“战利品”了。

如果她提问不那么严峻，陈耀宇非常乐意和她尽情聊一聊，毕竟是他梦中的“蔚蓝色”，又同是中文系大学生，陈耀宇还有个重大愿望，想探测与她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问题是她严峻的表情，还带着一股“即使如何也认了”的横劲头，陈耀宇想不小心翼翼都难了。

第一次品尝烧烤的滋味因此被冲淡。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蓉蓉的较真劲儿和她不愿意谈的那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