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个信徒

瘟疫庄谋杀案 作者:(美)约翰·狄克森·卡尔


我们期待见到的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一些跟鬼有关的东西;说不定那个瘦子转过脸来。不过那些都还没发生。

马斯特斯和我各站在哈利迪的一侧,所以我们看上去肯定很好笑,很像他的保镖。我们看到一个相当大的、相当高级的房间;有往昔华丽的遗迹,空气中弥散着地窖的味道。墙上的镶板已经剥落,露出后面的石块;头顶上腐烂的一定是过去的白色缎子,现在则像下垂的黑色果皮,结了蜘蛛网。只有壁炉架还保存着:有些污迹和缺口,一点点石头的旋涡型花纹。大大的壁炉里烧了一把小火,壁炉架上六支蜡烛排成一排,在高高的黄铜底座上燃烧着。它们在黑暗中闪着微光,照亮了壁炉上方残破的壁纸碎片,过去那一定是紫色和金色的。

屋子里有两个人———都是女人。这给房间更增添了一些女巫般的阴森气氛。她们中的一个人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正从椅子上半起身来。另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正转过脸来用尖利的目光看着我们;她的一只手放在面前高大百叶窗的窗台上。

哈利迪说:“上帝啊!马里恩———”

接着她用一种紧张的声音说话了,很清楚也很愉快,只是带点歇斯底里的语气。她说:

“所以那是———那是你,迪安?我是说,真的是你?”

听到她用这种奇怪的方式问一个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我被吓了一跳,如果这就是她所要问的。这对哈利迪来说应该还意味着别的什么。

“当然是我,”他用某种类似咆哮的声音说,“你以为是谁?我仍然是———我。我不是路易斯·普莱格。还不是!”

他走进屋里,我们也跟着进去。事情变得有点奇怪,而从我们踏进门槛的时候起,我就感到了零星的压迫和拥挤之感,几乎让人窒息,这种气氛一直弥漫在大堂的空气之中。我们快步走进,一起看着那个女孩儿。

马里恩·拉蒂默站着没动,像是烛光里一具绷紧的躯体,不过她脚下的阴影在微微颤抖。她是那种瘦削的经典冷美人,这让她看上去形销骨立。深金色的大波浪头发紧贴在头上,眼睛是深蓝色的,现在里面正闪现着全神贯注又有些担忧的神色,鼻子很短,嘴巴显得敏感而坚定……她歪歪斜斜地站着,好像很没力气。她瘦弱的身上裹了一件花呢外套,一只手深深地插在外套的大口袋里;就在她望向我们的当下,另一只手也离开了窗台,拉了拉领子,把她裹得更紧了。那是一双精致、细长而又结实的手。

“是的。是的,当然……”她试着露出微笑,小声说道。她抬起一只手抹过前额,然后又紧紧抓住了外套。“我———我想我听到庭院里有声音,所以从百叶窗往外看。当时有一束光打在你脸上,就停了一秒钟。我好傻啊。但你怎么会来———怎么……?”

这个女人身上自有一种影响力:那种精神上的抑制、若有似无的紧张感、那些曾有过的和正存在着的困惑,这些都让她忽而显得绝望,忽而显得邪恶。她的眼睛、身体或者腮边刚毅的线条极生动。她干扰了你,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词语。

“但你不应该来这里的啊,”她说,“今晚———这里很危险。”

炉火旁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的。这里很危险。”

我们转过身……那个坐在微暗的炉火边的老妇人,她在微笑。她很时髦,一头精致的白发是在邦德街打理的,在她已经开始暗沉和松弛的颈部肌肤四周,围着一条黑色的天鹅绒围巾。那张小脸上,除了化了浓妆的眼部外,整张脸上看不到一点皱纹,让人想起蜡花。那双眼睛很温柔———也很冷酷。虽然她正对着我们微笑,双脚却在轻叩地面。显然,从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就开始颤抖;那双戴满珠宝的手无力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扭弯向上翻起,好像要开始做一个动作;同时她还试图控制她的呼吸。毫无疑问,你肯定看过模仿华托作品中十八世纪法国贵族的那些人,本宁女士则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现代版的聪明老妇人,随时准备模仿其中一位。另外,她的鼻子太大了。

她再次轻柔而不带感情地说道:

“你为什么会来,迪安?跟你一起的这两个人又是谁?”

声音很单薄。虽然有职业性的甜美,却听得出挖掘和探索的意味,这让我不寒而栗。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他的脸,而她却一直保持着机械性的微笑。总之她带着点病态。

哈利迪站直了身子,他要打起精神来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他说,“但这是我的房子。”(她把他放在了防守的位置,我猜想她总是这样的。不管他怎么说,她只是梦幻般地微笑着。)“我不认为,安妮姑姑,我来到这里需要你的许可。这两位绅士是我的朋友。”

“帮我们介绍一下。”

他照做了,首先是本宁女士,然后是拉蒂默小姐。在这个散发着霉味儿的房间里,在蜘蛛网和烛光中,这样正式的社交礼仪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但她们两个———可爱的冷美人站在壁炉架的对面,爬行动物一样的假贵族对着她的红色丝绸披风一个劲儿地点头———她们都很客气。怎么看我们都像是一群闯入者,而她们则处于一种欣喜,或者说是自我催眠的状态当中;一种压抑与等待中的急迫,像是她们正在期待一场曾经经历过的巨大的精神仪式。我悄悄瞥了马斯特斯一眼,不过他就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本宁女士睁开双眼。

“天啊,天啊,”她对我喃喃说道,“当然了,你是阿加莎·布莱克的弟弟。亲爱的阿加莎,还有她的金丝雀,”她的声音变了,“我恐怕还没有荣幸能认出另一位先生……现在,亲爱的孩子,或许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为什么?”哈利迪哑着嗓子重复道。他在跟自己的无名火作斗争,然后把双手伸向马里恩·拉蒂默。“为什么?看看你———看看你们俩!我再也受不了这一团糟了。我是一个正常、理智的人,然后你们问我为什么在这儿,问我为什么来制止这场闹剧!我来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来。我们来调查这间天杀的鬼屋,我们来抓你们那些天杀的鬼魂,然后把它们碾成粉末永不超生;然后,上帝啊———!”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引起回声,我们都觉察到了。马里恩·拉蒂默脸色苍白。之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别去挑战它们,迪安,”她说,“噢,亲爱的,别去挑战它们。”

但那个小老太太只是抽动了一下她的手指,再次把手掌放在椅子扶手上,半闲着眼,点了点头。

“你的意思是有什么事情迫使你赶来么,亲爱的孩子?”

“我的意思是我赶来是因为我他妈的愿意。”

“并且要来驱赶它,亲爱的孩子?”

“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他冷酷地说,“是的。我说,别告诉我———别告诉我这也是你们来的原因?”

“我们爱你,亲爱的孩子。”

当蓝色的火焰在壁炉里跳动,细雨从窗外飘进来,屋子里又陷入了寂静。本宁女士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声音开了口,撒落、回响在这个谜样的地方:

“在这里你不需要害怕,我的孩子,它们进不来这个房间。但别的地方怎么样呢?它们会使人着魔。它们已经使你哥哥詹姆斯着魔了,所以他才对自己开了一枪。”

哈利迪用一种极为低沉、镇静而严肃的声音说:“安妮姑姑,你想把我弄疯么?”

“我们是想要救你,亲爱的孩子。”

“谢谢,”哈利迪说,“你们很好心。”

他嘶哑的声音又触动了某些不该被提起的事。他回过头去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我喜欢詹姆斯,”本宁女士说,她的脸上忽然布满了皱纹,“他很强壮,却也受不了它们。所以它们肯定会来找你的,因为你是詹姆斯的弟弟而你还活着。詹姆斯对我说过,而他不能够……你看,是为了让他安息。不是为你,是为了詹姆斯。除非它被驱除,否则你跟詹姆斯都不得安生。

“你今晚来了,或许是最好的,圈子里还是安全的。可这又是周年,还是会有危险。达沃斯先生现在正在休息。午夜的时候他会独自去庭院里的小石屋,天亮前他就能清洁它了。甚至那个叫约瑟夫的男孩也不会跟他去,约瑟夫是很有能量的,但它们并不惧怕,他也还没有驱鬼知识。我们会在这里等,或许我们得围成一圈,虽然那可能只会妨碍他。就这些了,我想。”

哈利迪看了看他的未婚妻。

“你们两个,”他严厉地说,“和达沃斯单独来这里?”

她虚弱地笑了。他的到来似乎安慰了她,虽然她看上去有点怕他。她走近他,挽起了他的胳膊。

“亲爱的,”她说———那是我们在这被诅咒的房子里第一次听到人性的声音———“你真是一剂强心针,你知道。当我听到你那样说话,用你独特的方法,一切都改变了。如果我们自己不害怕,那就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但这个灵媒———”

她摇着他的胳膊:“迪安,再说一次,我告诉你一千次了,达沃斯先生并不是灵媒!他有超自然的力量,是的。但是他对自己的关注在于因而更甚于果。”她转向马斯特斯和我。马里恩·拉蒂默看上去很累了,但她还是尽力让自己显得轻松愉悦,甚至用嬉笑的口气说话:“我猜你们是知道的,如果迪安不知道的话。请告诉他灵媒和灵魂研究者的区别,就像约瑟夫和达沃斯先生。”

马斯特斯费劲地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他不带任何感情的,甚至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站在那里用手转着他的圆顶礼帽;但是我很了解他,我可以从他缓慢有耐性,仿佛沉思的语调中听出一点好奇的意味。

“嗯,是的,小姐,”他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就我所了解的,达沃斯先生自己从来没有涉足———表演。关于他,就是这样。”

“你认识达沃斯先生?”她很快地问道。

“啊!不,小姐。不完全是。不过我不想打断,你刚才在说———呃?”

她再次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马斯特斯。我感到很不自在,在我看来马斯特斯就好像在胸前挂了个牌子宣称自己是“警察”那么明显,不知道她看出来没有。她冷漠的双眼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不过她似乎打消了一时兴起的什么念头。

“但我告诉你,迪安。肯定不是只有我们、达沃斯先生和约瑟夫在这里。对此我们不该介意……”(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当她用空洞却明亮的眼神看着他时,哈利迪猛一扭头,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我们本不该介意,”她重复说,挺了挺她的肩膀,“但是,事实上,特德和少校也在这里。”

“呃?你弟弟,”他说,“还有老费瑟顿?哦,老天爷!”

“特德———相信。亲爱的,小心。”

“因为你相信。哦,我一点也不怀疑。在他的年纪,我在剑桥经历过同样的阶段,那些忽悠人的家伙很难免疫。神秘主义———氤氲的烟气———上帝的爱与荣耀包围着你们。我相信在牛津更夸张,”他停顿了一下,“但是他妈的他们在哪里呢?他们就敢出来四处晃荡吗?”

“事实上,他们正在那栋石屋里,帮达沃斯先生点上守夜的炉火。”她尽量压低声音说,“特德负责点火。并不是很好,是不是?哦,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

他开始来回踱步,使得蜡烛火焰的影子在通道里摇摆。他说:“很好!这倒提醒我了。各位绅士应该很想去看看那栋房子,还有庭院里那个邪恶的喷泉头……”

“你们不会要去那里吧?”

淡棕黄色的眉毛抬了起来:“当然,马里恩。我昨天晚上就去过了。”

“他是个笨蛋,”本宁女士用温柔和甜美的语气闭着眼睛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会保护他的。让他去吧。达沃斯先生———亲爱的达沃斯先生———会保护他的。”

“过来,布莱克。”哈利迪一边说一边点了下头。

那姑娘用一种不确定的姿态,仿佛要阻止他。我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摩擦敲打的声音,那是本宁女士的戒指扫过椅子扶手,声音听起来就像墙壁里的老鼠,难受极了。那张精致的小脸猛地转向哈利迪———我看得出来她有多恨他。

“别去打扰达沃斯先生,”她说,“时间快到了。”

哈利迪拿起他的手电筒,我们跟着他走向大厅。那有一座摇摇欲坠的大门,他把手指伸进锁孔抵住门闩。随后我们便步入了潮湿沉重的黑暗中,唯有三支手电发出微光。哈利迪先把光打到我的脸上,然后是马斯特斯的。

“‘未知的你,巫师。’”他用极尽嘲弄的口吻说,“那么,关于我过去六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你们是怎么想的?”

马斯特斯在电筒的光线里眨了眨眼,又戴上了帽子。他小心地选择用词,“唉,哈利迪先生,如果你带我们去的是别的什么地方———某些我们说的话不会被偷听的地方———嗯,或许我能告诉你,至少一点。而现在,我无疑更加高兴我们来的是这儿。”

灯光移走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的微笑。就我们目之所及,大厅比后面的房间更加荒凉。石块铺就的地面上,还留有当年木质表面留下的印痕,但它们已经被取下很久了,和镶板一样。一个阴暗、方形的拱顶还保留着,远端是一座笨重的楼梯,另外三边各有三扇高门。一只老鼠在灯光中蹿过,当它消失在楼梯那头时,它的脚爪摩擦地板的声音还清晰可闻。马斯特斯独自走在前面,一束灯光打在前方探路。哈利迪和我尽可能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哈利迪对我窃窃私语:“你又能感觉到它了吧?”我点点头。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它又开始聚拢过来,收紧,让人窒息。如果你曾在水下游泳,因为待了太久的时间而忽然意识到可能再也回不去水面上,你就会了解那种非常相似的感受。

“等一下,”哈利迪说,“我们不能分开。”因为马斯特斯已经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慢慢靠近楼梯了。我们看见他停在封闭楼梯一侧的镶板旁边,那幅景象真让人有点震惊:忽然停下来,朝下看。他面前的灯光显现出他的侧影,硬质的大礼帽和宽阔的双肩。他屈下身子,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我们能听见他的咕哝声。

楼梯一侧的石板上有些许暗色的污迹,周围的其他地方则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马斯特斯伸出手去摸了摸镶板,那是通往台阶下的壁橱的一扇小门;马斯特斯推开它,里面有一只被惊扰而四处乱窜的老鼠。还有一些生物冲出来———有一只越过了马斯特斯的脚背———不过他仍没从他跪着的地方移开。当他把手电筒对准那个脏兮兮的狭小空间时,我能在他光亮的皮鞋表面看见反射的倒影。

他盯着里面看,那股潮湿、带着霉味儿的空气让我的肺就快要窒息了,之后他不耐烦地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先生们,”马斯特斯说,“没什么。当然里面不舒服,不过那只是一只猫。”

“一只猫?”

“是的,先生。一只猫。它的喉咙被割断了。”

哈利迪往后一个趔趄。我越过马斯特斯的肩头用我的电筒往里照。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把它藏在这儿以防被发现。那只猫死了并不很久,向上平躺着,我能看见颈部撕裂的伤口。一只黑猫,带着痛苦死去,如今已经缩小、僵硬、布满灰尘,那双半张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对鞋扣。它的四周有东西在移动。

“我开始在想,布莱克先生,”马斯特斯摸着他的下巴说,“说不定这房子里真有所谓的魔鬼存在。”

他忍住一阵厌恶关上了门,站起身来。

“但是,”哈利迪说,“谁会———?”他眯着眼转过头往后看。

“啊!这是重点。谁会?又为什么?现在你可不可以管它叫一桩蓄意的恶行,或者有没有原因?呃,布莱克先生?”

“我在想,”我说,“谜一样的达沃斯先生。你总得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吧。还有,他在哪儿?”

“等一下!”马斯特斯举起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我们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正穿过房子靠近而来。它们可能是人声;但因为这座石头迷宫的奇怪结构导致的回声,这些声音仿佛轻柔地拂过墙壁然后就在你的身后弹进你的耳朵里。先是有一阵粗声粗气的低语,只有一些片段传进我们的耳朵:

“———不要抱着那些废话不放……都一样……看起来像个笨蛋……什么……”

“就是这个,这才是重点!”另一个声音更小,但更轻快也更兴奋,“为什么你会那么觉得?听着,我看上去像个会被自己欺骗被自己催眠的文艺青年吗?你真是杞人忧天。要相信你自己!我们已经接受当代心理学了……”

脚步声从大厅侧面一个低低的拱门那里传来。我看到一个人的手正罩住蜡烛的火光,粉刷过的通道和砖砌地面一闪而过,然后一个人影踏进大厅,看见了我们。他后退一步,退回到了另一个人影那里。透过这段空间你还是能感觉到他受的惊吓,四肢都变得僵硬了。在烛光里我看到一张嘴猛地咧开,牙齿露了出来。他喃喃说道:“哦,上帝……”直到哈利迪扔出一句用相当理智的口气说出的话:“别大惊小怪的,特德。是我们。”

那个人拿稳蜡烛,往这里瞅了瞅。他非常年轻,烛火的后面是一条精心打理的伊顿公学领带,再往上是一个看不清楚的下巴,浅色的胡须,一张方脸的模糊轮廓。他的帽子和外套都湿透了。他用抱怨的口气说道:

“你们总该有点儿自觉,不该这样吓人吧,迪安!我说,不管怎么样,你总不能在这个地方晃来晃去,还———还———”我们听得见他呼吸里的嘶嘶声。

“这些人是他妈的什么人啊?”他的同伴从他身后走出,插进来问道。我们一齐机械地把光线打在这个新来者的脸上,他一边眨着眼一边咒骂了起来,我们这才把灯光放低。除了这两个人,还有一个瘦弱的红发小个子跟在他们后面。

“晚上好,费瑟顿少校,”哈利迪向他问好,“就像我说的,你不用紧张。我好像有把见到的每个人都吓得像兔子一样跳起来的惊人素质,”他的声音持续升高,“这是我的脸,是不是?从来没人觉得它可怕过,直到他们跟达沃斯谈过话以后———”

“你搞错了,先生,谁说我紧张了?”对方这么说道,“我喜欢你那张地狱的脸孔。谁说我紧张了,先生?再说了,我对你再重复一遍,就像我对每一个我见到的人重复的那样,我希望我是一个公正的人,我希望我的用意不要被曲解或是成为被嘲笑的主题,因为我要维护———也正因为如此,简单来说,我在这里。”他咳嗽了起来。

这黑暗里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泰晤士报》上一篇空洞的文章。大腹便便的人影稍稍有点后仰。我对他瞥了一眼,看到的是一位没落过时的八十年代花花公子,脸上青筋毕露,双眼黯淡无光,晚礼服就像紧身衣那样裹在身上。“来这儿我可能会得风湿病的,”他细声细气甚至用有些发嗲的声音抗议道,“但是,本宁女士向我寻求帮助,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应该怎么做?”

“根本不是,”哈利迪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们也见过本宁女士了。我的朋友还有我要和你一起去等着看捉鬼。现在我们要先去看看那个小房子。”

“你们不能。”特德·拉蒂默说。

这个男孩一看就是个狂热分子。一抹笑容让他的嘴角抽动,就好像面部肌肉失去了控制。“你们不能,我告诉你!”他重复道,“我们刚刚把达沃斯先生带进去。他把我们赶走,已经开始值夜了。而且,就算你们可以,你们也不敢。现在太危险了,它们就快出来了,而且一定会———”他那张瘦削而急切的脸,就和他姐姐的一样,低下头看着腕表———“是的。没错,现在是十二点过五分。”

“该死。”马斯特斯说。这个词仿佛是从他身上忽然掉落,让人难以预料。他向前一步走向大厅边,脚步落在通向后方的腐败的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响声,而那里的地面木板还没有被从石板上抬起来。我记得当时还在想,地板的其余部分很可能是用非常好的硬木做的,可见即便在那种时刻,我的思绪仍在关注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记得特德·拉蒂默脏兮兮的双手和油乎乎的手腕从袖子里伸出来;我还记得背景里那个面无血色的红发少年,在烛光中模糊不清的影子———触摸它的头发,扫过它的脸庞,好像说不清道不明又恐怖的幻影……

特德·拉蒂默正是转向它。烛光闪动,发出噼啪声。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我们最好到前室去,好不好?”特德要求说,“前室很安全,它们不会过来。怎么样?”

“是的,我同意,”一个冷静的声音回答道,“不管怎样,我是这么理解的。我从来没见过它们,你们知道。”

这就是约瑟夫,和这个漂亮的名字极不协调的,是他暗淡又有雀斑的面容。烛光再度闪烁起来,阴影笼罩了他。

“你看见什么了?”特德问。

“怪物!”费瑟顿少校毫无理由地忽然这么说。

哈利迪往前跨一大步,马斯特斯紧随其后。“来吧,布莱克,”他对我说,“我们来看看这个地方。”

“它们已经出来了,我告诉你们!”特德大喊着,“它们不会喜欢的。它们会聚集,而且它们很危险。”

费瑟顿少校说,作为一个绅士和运动员,他有义务和我们同行并保障我们的安全。哈利迪稍停一下,给了他一个讽刺的问候,然后大笑了起来。可是特德·拉蒂默板着脸碰了碰他的胳膊,于是少校便让他加入,带头向着大厅的前方进发了。现在他们都动了起来:少校庄严;特德急躁;约瑟夫服从,姿态缓慢而镇静。我们的灯光跟着这支小队列的脚步,四周深邃的黑暗如水般包围过来,我转向刷成白色的矮小过道,它通向户外,在那里雨还下着……

“当心,先生们!”马斯特斯说,然后冲上去一把把哈利迪猛拉到旁边。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掉下来了。我听见一声巨响,有人的手电筒光闪烁起来又熄灭。同时,当轰鸣声尚在我耳边回旋时,我看见特德·拉蒂默转过身来,他瞪着眼珠,举高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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