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走向二十一世纪
一年以前,美国的福山写了一篇文章论“历史之终结”。他的意思是,自由民主已经战胜共产极权,意理上既无争议,则历史乃告终结;人类没有了大的问题,不免会感到无聊,一直要到有新的意理争议起来,才会有新的历史发生。我当时对于这种论调的直接反应是,福山把问题看得过分简单了,世界上只要有利比亚的格达费这一类的狂人存在,就难有安枕
之日。哪知冷战刚刚结束,就有波斯湾危机发生,冒出了萨达姆这样的狂人,把整个世界卷入了旋涡之中。历史的发展根本没法子预卜,何言终结!乃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我们走向二十一世纪。我们只能就我们现在看得到的水平线,进行一些反思。
十分奇怪的是,现在竟然有两个表面上看来完全相反的潮流正在席卷着世界。一方面由于交通与信息的发达,人类逐渐生活在一个全球的村落之中,第一、第二与第三世界的命运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最富于象征意义的一件事是,英法海底隧道已经接通,可望于三年之后通车。岛国的孤立自外的形势,撒切尔夫人的负隅顽抗,终将成为历史的陈迹。迟早英国
终必纳入欧洲共同市场的体系之中,北欧与瑞士也有可能加入,将来欧洲可能使用同一货币。这明显地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统一的趋势在发生作用。
但在另一方面,苏联的铁一样的控制已经不再存在,各加盟共和国纷纷要求独立自主,观察家推论,不出数年之间,苏联的中央集权便要瓦解。同时世界上各民族、各宗教都普遍要求肯定自己的传统,有时不免陷于剧烈的矛盾冲突之中。南非的种族隔离,爱尔兰新旧教派的冲突,是老问题。而海湾危机,无可讳言地,背后隐伏着伊斯兰教徒与白人所支持的以色列的犹太人之间的深仇大恨以及无可避免的争斗。印度最近则爆发印、回之间的纠纷。很明显地,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分离的趋势在发生作用。一个外星人骤然降临到地球之上,想必会被这种奇特的景观弄得莫明其妙,很难把握到其间极端错综复杂的关系。
由思想的角度来观察,过去的正统或大一统的观念是无可避免地过时了,白人中心或男性中心的意理受到强烈的批评。启蒙时代的理性是浅薄的,今天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种多元的解放的心态。然而在另一方面,难道我们竟需要无保留地去接受相对主义的思想吗?价值要是没有相当定准的话,那么我们竟然会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去反抗纳粹,“权力即正义”会变成唯一的选择!人们固然应该珍惜自己的传统,但要是完全废弃“古典”的观念,把《汤姆叔叔的小屋》与莎士比亚同列,把流行漫画与热门音乐和梵高、贝多芬放在一起,只怕最激进的人扪心自问,也会感觉有点不伦不类吧!各色各样的人种、不同宗教的信徒要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仍然必须寻求一种宽松而低限度的“共识”,这才可以让大家和平共处,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开创一个互相争奇斗艳的局面。中国的文化传统的经验虽不能直接搬到现在应用,但中国人的天下意识、王道精神、“理一而分殊”、“生生而和谐”的理念,如果加以适当的重新解释与改造的话,仍可以有丰富的现代的意义。
现代科技文明无论多么进步,仍然得面对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己的基本问题。过去不用钱买的空气和水日益受到污染,将来可能会变成贵重的商品。家庭的纽带松开,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日益淡薄,将来要怎样找到感情上的依托呢?而生物遗传的技术日进,试管婴儿、借胎生育一类的伦理、法律的问题究竟要怎样解决?同时人的寿限越来越长,却越来越
感觉到空虚无聊,人要怎样建立自己内在终极的关怀呢?这些都是我们走向二十一世纪必须面对的严重的问题。我们只能希望人类不至于走上自毁的道路,而必须依靠我们的智慧与毅力,开创出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原刊于《二十一世纪》第三期,一九九一年二月)
2.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思想出路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一九八九年会发生这么多震人心弦的大事情,如今蛇年—己巳的除夕在一九九○年一月二十六日—的震荡余波未了,正需要我们作一些哲学层面的反思。
民主毁灭?还是自由万岁?
近至一九八三年,法国著名的记者、哲学家拉威尔(Jean-FrancoisRevel)还出了一部畅销书:《民主如何毁灭》(HowDemocraciesPerish),开宗明义便说:
民主可能终究不过是历史的偶然而已,一个短短的括号就在我们眼前终结了。……从那些促使它毁灭的力量的成长速度来判断,它会再持续两个世纪多一点就完了。
但是不过几年时间,这种说法就被一种相反的论调所代替。一九八九年日裔美人福山(FrancisFukuyama)发表了一篇题目叫:《历史的终结?》的文章,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他认为西方理念的胜利显而易见,除了西方自由主义以外,已经找不到任何足以替代它而且具有活力的体系,这是人类意识形态演化的终点,而西方自由主义的民主制度会成为人类
政府的最终形式而普及于全世界。依他的说法:“后历史”时期将不会有艺术或哲学,只剩下对人类历史博物馆的永久性照顾工作。或许,可预想到历史终结后的“无聊世纪”情景,正可以刺激历史,再重新开始。
福山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我就很难想象无聊世纪的来临。福山过分夸大了西方自由民主的力量,事实上西方民主还难以在东欧与苏联生根。而且即使西方民主席卷全世界,也不表示历史的终结。各地民主的实质内容并不一样,彼此的利害冲突不会消失,南北的差距越来越大,地球的公害不断加剧,人类问题的解决遥遥无期。唯一可以说的是热战的可能
性不大,但世界上还有格达费那样的狂人,要是掌握了核子武器的秘密,就也难以避免〇〇七式的故事的桥段。总之,历史是难以预测的,谁要去预言历史,谁就不了解历史的性质。这种过分偏颇的意见是不值得我们重视的。
思想的结怎么解开?
但是福山的论调也传达了一个信息:现在流行的哲学思想又由马克思倒回到黑格尔了。苏联近数十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为什么戈尔巴乔夫一上台就发生急剧的变化呢?由此可见决定变化的不是外在客观的物质条件,而是戈尔巴乔夫的思想先改变了,这才去推动改革。大概不需要多少时间,就会把华沙公约和大西洋公约的组织瓦解,将欧洲和整个世界带进一个新的情况。这不是说物质条件不重要,而是说这些条件一定要通过解释,在人的意识内部发生转变之后,才能够引致更根本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