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天(2)

大自然的日历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亚里克的爱

我有时候带猎狗到森林里去,发誓不同它说一句人话,只用眼色、手势表达意思,万不得已时也只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极不容易的。然而,默默无言中同动物交流,使人不得不倾注全副心神,有助于了解动物的心灵,仿佛能以己之心度动物之腹。我还觉得,亚里克和凯特之间的爱慕之情,与其彼此用语言表达,我从旁窃听,还不如它们在默默无言中交流,更为我所理解。

它们的相逢,是平平淡淡的。亚里克闻了闻凯特,凯特不喜欢,亚里克就走开去,到角落里躺下。从这时起,亚里克的性格起了变化,因为这个出生六周的黄毛美男子,惯于得到我专注的爱抚。我并不是要把动物人格化,把它们理想化,但我有一些证据,说明良种猎狗在打猎上同人的关系,远非饥饿所能影响。亚里克无论如何饿,只要见我带了猎枪,便会置食物于不顾。甚至处于动物那种情欲的高潮,也不会破坏我们打猎上的关系。那是在我得到凯特以后不久,凯特发了情,我只好把亚里克打发到打野兽用的猎狗“夜莺”的棚子里去。我不顾凯特的病态,继续带它到森林中和沼泽上去训练,因为我住的地方远离村子,很少有遇上别的狗的危险。有一回,我寻思着狗的打猎本能到底有多强,决心去冒险一试,把凯特和亚里克都带了去。此举的危险,不仅因为这条德国种的打野鸟用的猎狗会有可能在灌木丛中同爱尔兰的长毛狗混交,生下我不要的杂种狗后代,更主要的是凯特没有受训已经是第二个狩猎季节了,如果错过,肯定会成为一条没有本事的狗。我热切间要对狗的心灵进行心理学上的探索,便终于拿定主意实验一番,先放亚里克和凯特到田野上去,然后再放它们到灌木丛中去。这一天,当两条狗消失在灌木丛中,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心中如焚如捣达数分钟之久。我急急地去追寻,但是在原来的方向没有找到它们;我把设想的一圈地方都跑了个遍,也不见踪影;我吹哨子,也不见回来。于是我就气急败坏,慌不择路,在灌木丛中乱钻,一面咒骂自己冒险的念头。幸好,那德国种白底咖啡点的杂色毛的身体,在我急切中东张西望的眼前一闪,我终于又凭着它发现了亚里克。只见亚里克双目如傻似狂,直愣愣盯着草丛中看不见的鸟,站在那儿像青铜铸就,它身后的凯特对打猎还什么都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站着,一滴一滴鲜红的浓血从身上落到草地和森林中的花上。话说回来,它们本来有足够的时间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迎接我的。可见,还是我的话对,猎狗之所以为猎狗,就在于它们对那种于它们本身毫无好处可言的技能比排山倒海般强烈的情欲看得更为重要。

做完实验以后,我幸福地回家。这次实验使我有勇气承认,我生平也有一次放走了我的凯特,满腔热情倾注于追求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如今我幸福地了解到,不仅人,而且良种的动物也往往会如此。可见,人在世界上毕竟还是无独有偶的。我如今就是这般理解,有朝一日到了一个美好的时刻,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并非完全孤独,也便有了我们的幸福。

我后来还让亚里克同“夜莺”一起在棚里过了几天,我常常去看亚里克,给它以爱抚,用完全不同的人名去称呼它。我也爱抚凯特,直呼它为卡秋莎。给一条狗起两个名字,这是我自己的发明:一个在打猎中用,另一个在家中用;一个用于绝对服从,另一个却有时候允许它可以任情恣性,连主人也让它三分。看吧,亚里克好像斯芬克斯,前腿交叉起来躺在窗台上,沐浴着阳光,一身红毛发出令现代画家难以描绘的一种提香的色调。这时候,你还能不能保持一个严厉的驯狗人的角色呢!我在此刻,不知为什么会对它说:

“基留沙,我的亲爱的!”

它连动也不动,相反,因为十分明白我在欣赏它的美,就越发凝神屏息,摆出那副高傲的姿态。

如果我竟用极轻的声音说:

“亚里克!”它就动动耳朵,深为感动,破坏了两腿交叉的端庄模样,甩起毛烘烘的尾巴,吧嗒吧嗒扫着地板。

在凯特发情期间,我带它到森林中做实验以后,我同亚里克在棚子里好好地长谈了一次,我凭它的高傲姿态看出,它仿佛有些疏远的样子。后来发情期结束,我又让它回到房子里,它的态度开始变了。譬如汤菜倒进狗碗里,发出它熟悉的声音,却只招来凯特,凯特站在旁边等着,闪动着它的秃尾巴。换作以前,亚里克也早跑过来了,现在却仍躺在角落里,听见声音毫不在意,一副骄矜模样,冷冷地不屑一顾。甚至于当我叫它来吃饭,它居然连站都不愿站起来。以前我们吃饭的时候,亚里克常守候着美味的食物,现在却总是躺在桌子底下,只有凯特来守候着,紧张地注视着一切,令人讨厌,真想把它赶开。即使凯特不在,亚里克也不再占据原先桌边的位置了。我们家里人人都明白,亚里克不再是原先的亚里克了,为凯特的到来,它是决不会原谅我们的。

打猎时节来到的时候,我不敢贸然起用凯特,我不了解它的能力,所以用了亚里克。亚里克重新占据了原先的地位,听到倒食物的声音时首先跑了来,吃饭的时候坐在桌边,凯特站在它的后面摆动着秃尾巴,机灵而令人生厌地望着,常常惹得我们喊:“回去!”打猎时节快结束的时候,凯特的本事突然领了先,使我带亚里克出去都没有意思了。这条打野鸟用的德国猎狗干起活来既沉着又机灵,把我迷住了。我决定以后改用这种狗打猎,一定让凯特传宗接代。在那一带地方,可以作为凯特合适丈夫的,只有一位画家养的杰克。在中沙锥迁飞期间,我们决定让两条狗彼此认识,试试它们如何行动。结果相当不错。我们常常忘记给猎枪装弹药,一心只顾欣赏两条机灵狗为了寻找猎物,如何分开,会合,又分开,找到猎物的踪迹时便就地停下来,然后让猎物陷入欲逃不能的窘境,它们也一动不动地站着,回头望着我们。如果我们在欣赏它们而没有尽快拿出打猎的行动,它们就催促我们。打完了猎,我们在沼泽岸边煮了茶,闲谈德国打鸟猎狗的未来后代。两条狗累得要命,蜷曲着身子躺着。它们尽可以睡安稳觉,不像人那样为神的存在问题而激动,因为我们就是狗的神,它们的命运控制在我们的手中。

有一回,家中只有我和孩子们,见到凯特和亚里克玩起来,我们就让它们绕着桌子跑;即使碰倒椅子,跳到长沙发上,把桌布连茶杯都拽到地上,我们也不在乎。它们发起性子,竟去喝干净桶里的水,我们也不制止。它们疯疯癫癫,我们觉得有趣极了,一心要把这场游戏看完。开头,亚里克极度兴奋,躺倒在地,肚子朝天。凯特趴到它身上,又扯又揪,使得它浑身无力,躺在那里吐着舌头,哈哈笑着。但是凯特这条像蛇一样细巧的机灵狗,逗亚里克的花样层出不穷,终于使亚里克发了急,猛然跳起来,向凯特扑去,用爪子抱住它的脖子,自己转换着位置。凯特犹疑了片刻,蓦地龇牙咧嘴,吼叫着反扑亚里克,狠狠地咬了它一口。亚里克垂下尾巴,一副可怜模样,无精打采,躺回它的小垫上去。那双有一圈黑点的像人似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椅子的一条腿。

次日,凯特和它亲热,它不理睬,凯特纠缠不休,它闷声怒叫几声,凯特对此不在意,从它身上跳过去,回头揪它的耳朵、尾巴,两只爪子抓得它黄毛乱飞。亚里克有一个秘密的本事,能灵巧逮住吃的东西,那是我们为了取乐,将东西吊在线上,在离它嘴边不远的空中甩来荡去,亚里克仿佛并不注意,暗中却久久地估量着,算计着,突然一纵,总是能准确无误地逮到东西。在同凯特游戏中,它也突然如法炮制,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却只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如果时机还没有到,是决不会得着什么的。它所得着的,倒是被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它是一条高傲的狗,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于是就反攻,尽管也龇出尖利的牙齿,却又被咬了一口。它还是不肯罢休。无奈,凯特只得迫使它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它这才清醒过来,大概发现自己不过是条普通的公狗,落得个可怜巴巴的下场,挨了咬,受了屈辱。直到傍晚,它还不时舔着自己的伤口,夜里不断地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我睡醒时,以为它要出去,就放它走,它却又回来,还是走来走去,我蒙蒙眬眬直到早晨都听见,它那爪子在干燥的、容易出声的地板上碰得刷刷地响。

早晨,我发觉凯特有了一些特征,我记下了日子,就把亚里克送到板棚里去同打野兽的猎狗在一起。后来,我丝毫不差地按照良种狗饲养指南对待凯特。过了10天,鲍里斯·伊万诺维奇带了杰克来到我家,我们让杰克同凯特交配。它们那一番情爱,据我们观测,延续了15分钟。

冬天早晚冷得厉害。夜里万物都蒙上了一层雪,但是风从我们的山上刮下一片雪雾,太阳一出,我们的山上便闪起晶莹耀眼的银光。在白雪的上空,堆积起新的夏天的云;林木之间,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乌鸦忘情地叫唤;小青鸟全都放开嗓子求偶歌唱;狐狸的脚印上出现了月经的血。

狗的怀孕期是60天,凯特怀孕已到后期了。它的肚子上连最靠上边的小奶头也明显地鼓胀起来,所有奶头形成一排一排,那整副模样渐渐显得十分奇妙,就像神话中那只把罗穆路斯和瑞穆斯喂养大的母狼似的。凯特并没有像人一样变丑,甚至到了临产的最后日子也是如此,因为它的全部重荷都在下面,贴近了地面,也就无伤大雅了。我们买了许多牛肉骨头,熬了美味的汤,加了燕麦粥给它吃,随它吃多少。不过它从来也吃不完。每当这时,亚里克便从长凳下面爬出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把东西吃完。亚里克不知怎的老是讪讪的,变温驯了。它成天摆出狮子的姿态,前腿交叉,躺在窗台上,沐浴着春天的阳光,也许脑子里在遐想着已经临近的春天鸟儿迁飞的日子。我也常坐在窗口,倒一点儿也没有想亚里克,只是频频地同它一样把头转来转去,观察着窗外雪地上的动静。我在考虑新的驯狗计划,要让整个训练活动都在绝对默然中进行,最好一切都只用目光和手的动作来说明。如果做到这一点,那就近乎能从自我出发,完全理解它们的心灵了。到那时候,也许我也就可以学会理解它们的爱情,讲起凯特怀孕期间亚里克的感情来,就如同托尔斯泰讲基蒂和列文一样。

当我满脑子想着诸如此类以及许多其他的事,同亚里克一起把脸转来转去望着雪地上缓缓移动的团团浮云的蓝影时,凯特正满屋里找我。它看见我在窗口,就迅即跑到跟前,躺了下来。它似乎对我有所求。我一起步,它就跳起来,跑向门口。我放它出去,它迅速地小便完,忙又返回。我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独自在院子里停留了片刻,回到室内后,马上发现凯特房间里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它正不断地又舔又吃。我进去一看,原来它身边有一只新的小小的尚未开眼的狗,同它完全一样,一身白毛配着咖啡色斑点。我们用不着帮凯特的忙,它自己用舌头把什么都办妥帖了,把一只只小狗打理得干干净净,身上的白毛像头场雪一般莹白耀眼。一切都十分顺利,只是生到第五只的时候,凯特的眼白变成了浅蓝色,它筋疲力尽,倒了下去。我们给它喝了点葡萄酒,它又生了最后一只——第六只,算我们造化,这便是我们殷殷期待的瑞穆斯。我们特别需要公狗,这回只生了两只——罗穆路斯和瑞穆斯。

历时数分钟的自我助产和清洗结束以后,大功便告成了,哪儿都没有留下丝毫污迹。孩子们被舔得干干净净,叽叽乱叫,彼此从身上爬过,都知道要往哪儿爬,找到奶头以后,都吮了起来。热爱生活的朋友们,现在你们来吧,来不声不响地看看做母亲的这双眼睛吧。那神情简直是不可言传的……

我们正看着,忽然情形大变,那母亲浑身一抖,两眼放出凶光,从脖子到尾巴的毛都支棱起来。我们一回头,发现亚里克把棕黄色的脑袋探进门口,原来它也想来看一看。还好,它连忙转回身,凯特没有咬到它的喉咙,只是咬了一下它的屁股,它尖叫着跑开,凯特直把它追到厨房才返回来躺下,身上微微发抖直到晚上。

有几位客人来我们家,喝茶中我聊起了狗的爱情,比如亚里克在凯特第一回发情期,站在那儿守着看不见的野物,不注意凯特身上一滴滴浓血落到草地上。冬天里,它们还在一起整整玩了一个月。我又聊到杰克,以及亚里克把棕黄色的脑袋探进门口,也想看看凯特产仔,凯特却发了一通无名火。

“为什么是无名火?”一位对于爱情颇有经验的太太说道,“要是我碰上这么个亚里克,我早把它撕成碎片了。”

“可是它实在是无辜的,”我回答说,“因为是我们,是狗的神给凯特的爱情换了个目标,拿杰克代替了亚里克。”

“神也会犯错误的,”那太太说,“亚里克在树丛里有那么个好机会,却傻乎乎地去守着那并未见着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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