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深夜来访的客人(2)

一生的远行 作者:季羡林


 

最让我难忘的是一出舞蹈。一个看样子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跳蛇舞。她表演蛇的动作真是惟妙惟肖。印度地处热带,蛇很多;在印度南部,就更多。大概小孩子也从小就看惯了这玩意儿,所以跳起蛇舞来,才能这样生动。令人惊奇的是,蛇本来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舞蹈艺术竟能把可怕几乎转变为可爱,艺术的力量真可谓大矣哉。事情隔了这样长久的时间,那个小女孩跳蛇舞的情景,还不时飘到我的眼前,飘上我的心头。她那双小而圆亮的眼睛里闪出的光芒,她那柔软如杨柳枝条般的身躯,历历如在目前。我的记忆的丝缕不由得就牵回到离别了将近三十年的那座印度南端的大城市里去。

第二天,我们就乘汽车从特里凡得琅出发到印度最南端,也可以说是亚洲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去。一路之上,椰林纵横,一派南国风光。当时正当十二月,在我们祖国,正飘着雪花,然而此地却是炎阳似火,浓阴喜人,“姹紫嫣红开遍”。各种各样的南国佳花异卉,开得纷纷披披,光怪陆离。我们有时候甚至感到像是已经脱离了尘世,身处阆苑仙境之中。这些花草树木,我们几乎都叫不出名字,“看花苦为译秦名”,在极端的快乐中,我们竟似乎感到有点苦恼了。

我们在科摩林海角下了汽车,走进了一座建筑在海滨上的宾馆。我们稍稍安排了一下,立刻就争先恐后地走到海滩上,换上游泳衣,匆匆忙忙地下了海。一个月以来的访问确实非常忙,现在却是“难得浮生半日闲”,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我们中间有些人早已胡须满腮,有了一把子年纪,然而现在也像是返老还童,仿佛变成了小孩子。我们沐浴在海水中,会游泳的就游泳,不会的就站在水里浸泡。远望印度洋碧波万顷,如翠琉璃。远处风帆数点,白鸟几行,混混茫茫,无边无际。到此真是心旷神怡,不禁手舞足蹈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海了。科钦虽然靠海,但是我们在那里见到的却只是港汊。到了科摩林海角,才算是真正看到浩瀚的大洋。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木华的《海赋》:“浟湙潋滟,浮天无岸。浺瀜沆瀁,渺湠漫。波如连山,乍合乍散。嘘噏百川,洗涤淮汉。”只有这样的词句才真正能描绘出大海波涛汹涌的景象,也只有看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才能联想起这样的词句。我们都被这种景象迷住了。但是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脚下踏的土地就是亚洲的最南端。再往西南,就是非洲大陆。当时我还没有到过非洲,怅望西南,遐想联翩。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离开祖国已经很远很远了。实际上,这地方比《西游记》里的大雷音寺还要辽远。过去相信,只有孙悟空驾起筋斗方才能飞到,然而我们却来到这里了。我们简直像是生活在神话中。

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们又走回了宾馆,在灯光辉煌的大厅中晚餐。宾馆离开城市和乡村都非常遥远。现在又是夜间,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连海上的渔火和远村的灯光都渺不可见,在寂静中只听到惊涛拍岸的有节奏而又单调的声音。我嘴里不自觉地吟出了一句“波撼科摩林”,当然对句是没有的。我也毫无作诗的意思,只是尽情地享受这半日的清闲。其他的中国同志也都纵声谈笑,畅谈旅行的感受和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浓情厚谊。整个大厅里笑声四起,春意盎然。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剥啄的叩门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我们都有点吃惊了。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印度男孩子。满脸稚气,衣着朴素。脸上的表情又是吃惊,又是疲倦,又是快乐,又是羞涩。简直是瞬息数变。我们也都有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来找我们,他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我们又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们,他抬起手来,手里拿着一卷什么东西。打开来看,是一张画,记得画的是印度神话中的一个什么神。究竟是哪一个神灵,我现在记不清了,反正是一张颇为精致的图画。他腼腼腆腆地说,他的家离开这里有几十里路,他在一所中学里上学,从小就听人说世界上有一个中国,那里的人都很灵巧聪明,同印度人民是好朋友。后来又听到说新中国成立了,但他不知道什么叫新中国。他只是觉得中国人大概是非常可爱的。今天忽然听说中国人来到这里,他就拿了一幅自己画的画,奔波跋涉了几十里路,赶到宾馆里来想见一见我们,把这幅画送给我们,如此而已。他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要能看上我们一眼,他就高兴了,就可以安心回家了。

这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故事。但是难道不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吗?

我们让他坐下,请他喝水,问他吃没吃饭,他一概拒绝。在大厅中站了一会,就告辞走了。我们都赶到门外,向他告别,看着他那幼弱的身影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步履声消融在时强时弱的涛声里,渐远渐弱,终于只剩下涛声,在有节奏的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我们的心都好像也被他带走了。我们再回到大厅中,仍然想继续刚才的谈笑。纵谈古今,放眼东西。但是刚才那种勃勃的兴致却似乎受到了干扰。厅堂如旧,灯火依然,然而却似乎缺少了点什么。我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动,又有点惘然若有所失。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夜晚。我们离开科摩林海角以后,仍继续在印度参观访问,主要是印度东部和北部许多城市,又会见了许多印度朋友,遇到了许多非常动人的事迹。可是我总忘不掉这个在印度最南端深夜来访的小客人。直到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再从他那里听到任何消息。我们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但是这样一个印度男孩子的影子却仿佛已经镂刻在我们心中,而且我相信,他的影子将永远镂刻在我的心中。

1979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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