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谈国学》 关于神韵(2)

季羡林自选集:谈国学 作者:季羡林


历代关于神韵的说法就介绍到这里。尽管许多文人学士,特别是倡导神韵说的王士禛发表了这样多的看法,神韵的含义是否弄清楚了?别人不知道,我自己是并不清楚的。我越看越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一片蒙眬,一团模糊。那许多形象的说法、比喻的说法,当然给了我一些生动的印象;可是仔细一想,仍然不知道神韵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仿佛也在参禅,越参越模糊,最终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我自知是钝根,不敢期望顿悟。

神韵真如神龙,令人见首不见尾,或者首尾皆不能见。难道我们真没有法子弄明白了吗?事实上,中国所有讲神韵的书籍和文章,不管是古还是今,没有哪一个说明白了的。连倡导神韵说的王士禛也不例外。我不是研究文艺理论的专家,不过多少年来对此问题也颇感兴趣,我也曾思考过,探索过。我现在想尝试着走一条过去从没有人走过的路,我想利用印度的古典文艺理论来解释一下神韵的含义。知我罪我,自有解人;始作俑者,所不敢辞。

印度文艺理论研究有悠久的历史,在世界上独成体系。公元9世纪至10世纪是发展的鼎盛时期,也可以说是开创新局面的时期,是一个转折点,一个新纪元。9世纪出了一位欢增( nandavardhana)。他的名著《韵光》(Dhvany loka),把语法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的分析运用到诗的词和义(形式和内容)的分析上来。10世纪出了一位新护(Abhinavagupta),他的名著《韵光注》和《舞论注》,继承和发展了欢增的理论。他们的理论以韵论和味论为核心,展开了一系列的独辟蹊径的探讨,从注重词转而为注重义,打破了以前注重修辞手段的理论传统,创立了新的“诗的灵魂”的理论,也就是暗示的韵的理论。

这个理论的轮廓大体如下。主要根据M.Winternitz,GeschichtederlndischenLiteratur,3 Bd S 17—18;金克木:《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3—15页,52—75页;黄宝生:《印度古代文学》,1988年,知识出版社,第162—171页。词汇有三重功能,能表达三重意义:

一表示功能表示义(字面义,本义)

二指示功能指示义(引申义,转义)

三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

以上三个系列又可以分为两大类:说出来的,包括“一”和“二”;没有说出来的,包括“三”,在“一”和“二”也就是表示功能和指示功能耗尽了表达能力之后,暗示功能发挥作用。这种暗示就是他们所谓的“韵”。《韵光》第一章说:

可是领会义,在伟大诗人的语言(诗)中,却是[另外一种]不同的东西;这显然是在大家都知道的肢体(成分)以外的[不同的东西],正像女人中的(身上的)美一样。金克木译文,《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第56页。

这种暗示功能、暗示义(领会义)有赖于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可能因人而异,甚至因时因地而异,读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在这里有极大的能动性,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也许就是产生美感的原因。这种暗示就是这一批文艺理论家的所谓韵(dhvani)。在审美活动过程中,审美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得越大,他就越容易感到审美客体美,这就是“韵”的奇妙作用。韵是诗的灵魂。他们举出的例子是:“恒河上茅屋。”表示义是“恒河上”。指示义或引申义是“恒河岸上”。暗示义是“凉爽”、“圣洁”,因为恒河是圣河,恒河上茅屋是修道人所居之处。他们把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真诗,以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暗示的东西为主;第二,价值次一等的诗,没有说出来的只占次要地位,只是为了装饰已经说出来的东西;第三,没有价值的诗,把一切重点都放在华丽语言上,放在雕琢堆砌上。在这里,可以说是层次分明。没有说出来的暗示的东西,其价值超过说出来的东西,在说出来的东西中词藻雕饰最无价值。

我在这里想顺便补充上几句。在中国文艺理论发展史上,也有一派学说反对六朝一味追求词藻华丽,如七宝楼台的那一种文体,而主张返璞归真。这种理论可以同印度的韵论互相参证。王静安隔与不隔的学说在精神上也有与此相通之处,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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