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去男根的亚当》 第 四 章(14)

失去男根的亚当 作者:杨志军


 

苍狗獒拉来回跑动着,浑身的卷毛刷啦啦抖颤,又一次躲过了我那死灭前的腾跳扑抱。但它没有躲过我的优雅漂亮的第六跳。我抱住了它,紧紧地就像抱住了自己的生命,激动得狂叫起来。

遗憾的是,我抱住的是它的腰身。

它的脖子一次次弯过来,肆无忌惮地咬我那已经麻木了的肉。

一眨眼工夫,我的最后一股力量用尽了,双手一松,重重地摔倒在地。

苍狗獒拉急转身体,一脚踩住我的脖子,伸头,张嘴,龇牙,一个凶猛的俯冲。

我的脖子似乎吊住了一块千斤石,没有疼痛,只有沉重的感觉。

我的头掉了吗?我问。

没有。没有。没有。我固执地幻想。

不、是、幻、想。

我知道即使咬住婴儿细嫩的脖颈,狗也无法一口咬断。它们必须换口,也就是说,第二次将利牙楔入后,才可以达到咬死对方的目的。这是造物主对它们的残暴的限制。

换口吧,我鼓励它,两手毫无目的地挥动着,继而在地上乱抠乱抓,像给自己挖掘坟坑那样急切那样勇敢。换口吧,让我尸首分家的瞬间就在眼前。我闭上了眼,仿佛看到灵魂正在依依不舍地做着最后的道别。再见了,朋友。我的软沓沓的右手抓住了几根草枝。我松开五指,又抓起一把土,无力地让它漏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继续重复着,直到苍狗獒拉将我再次拽离原地。我突然觉得抓到了一个异样的东西,什么呢?不软不硬,柔韧细长。从我捏起的指头间横穿过去。在苍狗獒拉的酷虐下,随着我的身体的晃动,那东西变得沉重起来。我想丢开,可力不从心,只好凭借那一丝已经复原到和娘肚里的胎儿一样微弱的力气,将它松松款款地攥住。

苍狗獒拉已经被我挤出眼睑了。我准备死去,可我歪斜着的脸颊却感觉到了肩胛的冰凉。怎么回事?我怎么还不死?我倏然睁开了眼睛。

天依旧,云依旧,树依旧,风依旧。可苍狗獒拉,你这死神面前舞蹈的畜生,你在哪里呢?我望不见,怎么也望不见。我借助鬼神赐给我的能耐迷茫地移动眼珠。看见了,它就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低唬着,向我痉挛似的掀动血嘴,眼神诚实地流溢出两股惊慌的光泽。很快,它停止了一切威胁的举动,摇摇尾巴,再一次摇摇尾巴,小心翼翼却又坦坦荡荡地表示着它的疚悔。我蠕动着头颅,呻吟了一声。它朝后跳去,又乞怜地静卧在那里,眼睛低垂,而尾巴却高高翘起,像一面迎风飘曳的投降的旗帜。

我惊愣着,良久才将右手举起,想验证我是走在去阴间的坦途上,还是又回到了阳世苍凉的绿野中。蓦然之问,我看到我手中攥了一根青柳树皮编织的绳子。绳索长长的,像蛇一样从树间游来。我恍然明白,这儿就是刚才苍木婴尔站过的地方,这根救命的绳索便是她的遗落物。我咬紧牙关,将绳子一截截拉过来,直到它全部堆在我身上。我必须牢牢抱住它。因为此刻我从苍狗獒拉的萎缩中看到的只是人的伟大、智慧的不凡以及青柳绳的启示,尽管这启示在那时仅仅是一种猜想,直到后来才被证实--苍狗獒拉,无论你怎样具有森林的雄壮和凶险,你都不可能摆脱人类的教化,你的先辈在那个世纪初的透明的早晨就已经被人类驯服。那根绳子大概从你小时候就圈在你的脖子上。这是人施加给你的法规律令,是规范着你的行动的历史教条,是让你高兴也让你痛苦的绵长的精神锁链,是我们向野性专政的不可磨灭的证明。谁掌握了它,谁就成了你的主宰,你的遗传基因使你没有能力也没有意识去抗争。这也许就是古森林中持续了数千年的野性平衡。可惜,我不能用手舞足蹈的举动和炸雷般的吼叫,表达我对苍木婴尔的感谢。她要强迫我接受神祇的惩罚,可又不情愿看着我就这样了此一生。她想,那就看残酷的命运是否对这个山外人格外钟爱吧。她将那根青柳绳留下了。我抓到它,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我抓到了。相信吧,我的不愿飞升入天的灵魂,我的不屈的音乐般迷人的肉体,我的雄强永健的不灭的求生的欲望。我的想法是对的--苍木婴尔,就是我命运的使者。

我静静躺着。蓝天空阔,那么辽远的澄澈。碧风绿气徐徐吹来。森林的安详就像此刻我的美丽的眼睛、我的永远漂亮的神情、我的备受创伤却不改优雅的姿态。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