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去男根的亚当》 第 六 章(2)

失去男根的亚当 作者:杨志军


 

--抢。

我想表示反对,却见苍狗獒拉冲我急剧地摇摇尾巴。它右眼的肿胀早就消逝,体力已经恢复。而我呢?虽然能够走动了,但还必须忍受伤口的疼痛。在生命力的顽强方面,人不如狗。我大吼一声,那就抢吧。

女人不说话,亮闪闪、水津津的眼光在我和老河身上飘过来荡过去的,像是乞哀,又像是诱惑,手将我的胳膊越攥越紧了。我说,他是苍娘的儿子,苍娘怎么会让他死呢?他死不了,死了我们给你当男人。她一怔,松开我,凄恻的眼神里掺和进了几许妍妍的光波,洒在我的脸上。我回避着走向一边,却见她晃动一身色泽斑驳的衣服跟过来,使劲揉揉眼睛。泪渍没有了,大得出奇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淡出几丝浅浅的笑意。

怪了,时笑时哭,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来干什么的?我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她就慢腾腾扭转身子,走了,留下一脉企盼的神色,清亮透明。我们能感觉到也能看得见:她来这里似乎就是为了听我说出那句话,为了冲我们笑一笑。

一片茂密的木姜林。林深境幽,这古老树种组成的林带,在旷世宁静中焕发出俊爽的翠色,酣酣畅畅地伸展着,一直到耸立着高大青杄树的地方。青杄树用庞大的主杆支撑起一座绿色伞盖,遮去了一大片杂草繁花铺地的平场。一河流动的人群曲曲弯弯穿越木姜林,在平场上突然滞涩了,像遇到高岸阻拦那样,一阵回环往复的鼓荡之后变成了一片死海。

哑默。

几百个男人老树般伫立,几百个女人新树般伫立。苍朴被绑缚着,跪倒在地,脸上的表情混混沌沌的,是远古的淡漠。那根大概也是柔韧的青柳树皮编织的绳子,剥夺了他的活力和喜怒哀乐的自由。

男人们骚动了,一个个拔出腰刀,刺破自己的大拇指,然后排着队过去,将拇指上的血狠狠地抹在苍朴赤裸的褐色肌肤上。

横七竖八的红色痕迹。一会又变作血腥的莫名其妙的图案。再后来,他的全身就殷红一片了。

女人们抖抖索索地挤在一起,恐怖地凝望。

没有风,没有兽鸣鸟韵,没有惯常那种奇妙的林声,只有庄严的宁静,张牙舞爪的宁静。天上,雄浑的黑大山顶撕裂云翳,用一种超人的深沉俯临人世。

所有的男人都从腰际摘下一个砂罐,举起来,放下去,水酒变作一道道白色的弧线在空中出现了,又转瞬消弭。有人过去,将罐口塞进苍朴嘴里。苍朴的脖子扬起来,青筋一蹦一蹦的,喉结跳荡。因大义灭亲而受到全体苍家人尊敬的苍木婴尔平静地接受了五个男人的跪拜。她依次从他们手中接过砂罐,豪迈地畅饮。

许多女人感动得哭了,眼泪簌簌,低泣声一阵阵地像树浪的涌动,引出了苍木婴尔的一声浩叹。随后崛起了男人们的恸哭,忧伤而雄健。苍朴也在流泪,无声地舒展着战栗的灵魂,浑身大树根块一样的肌肉也在抖动,那是它贪婪生命的最后的抗争。

森林幽静思睡,柔软的空气带着血光沉落又浮起,抚弄着一张张比石头还要平淡的面孔。苍木婴尔带头唱起来,声音沙哑低缓:

母亲带我们走过去,  走过去这山谷走过去这豁垭,  太阳的故乡神的家,  卿卿吉尔玛。

女人们紧跟着齐声合唱:

黑黑,湿湿,那里的农田,  青青,亮亮,田边的木瓜,  杉木的房子一百年不塌,     一个嗨接一个,我们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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