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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男根的亚当》 第 六 章(13)

失去男根的亚当 作者:杨志军


 

--后来呢?你是不是悄悄钻到了门前或者窗下?你瞅着里面,他们在干什么?

在我的想象中,我仿佛看见唐老师正在气咻咻地向班主任贺老师告状,说我在课堂上捣乱,说我的算术考试不及格。我生怕贺老师家访,提心吊胆地一个星期没玩痛快。

--你看见他们在床上?

从校长极其神秘的表情中,我突然意识到盘问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那张床似乎隐藏着最危险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意味着天塌地陷。我战战兢兢地说,我没看见床,我看见唐老师走进去后我就回家了。 --你不要害怕,要做一个诚实的学生。既然你没看见,你为什么要说唐老师和贺老师睡一张床?

我是诚实的,可我不能不害怕。我说,小床只能睡一个人,大床上才能睡两个人。大床上有两床被子。

--这么说你没看见,你仅仅是猜测?

校长毕竟是校长,他用了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词,使我看到了阴郁天空下的一束明亮的金光。我说,我没看见,我猜的,真的是猜的。沉默。突然一阵爆响--校长站起来吼道,以后不准胡说。再胡说我就开除你。要是你真的看见了什么,以后还可以向我报告。

忘记了我是怎样走出校长办公室的,也忘记了灿烂的阳光下,我曾向谁诚挚恳切地发出了我的疑问。我只觉得那是一次真正的关于人生、关于男人、关于性的启蒙教育。半个月以后我就明白,男人和女人是不可以随便睡在一张床上的。我思考校长的盘问,思考床的问题和男女之间那些微妙而神秘的关系。倏然之间,我长大了。我的思想远远超过了三年级学生所应该具有的那种单纯,渐渐复杂起来。我按照校长给我的启示,去贺老师窗前偷偷窥伺谛听,结果发现了真正的秘密。为了显示我窥测秘密的本领,我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兴奋得满脸通红。我说我看见贺老师和唐老师抱在一起,像咂奶一样嘴对着嘴。对我的报告校长显得十分吃惊,呆愣了一会,便在本子上认真记下了我的话。

我至今仍然相信,在母校,“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是由我点燃起来的。半年后学校召开了第一次批斗会。用一百多张课桌拼凑起来的台子上,贺老师挺挺地独立着,面对操场上黑压压的学生。首先发言的校长慷慨激扬,无数次地挥舞胳膊,无数次地重复我报告给他的贺老师和唐老师那次幽会的时间、地点以及情节发展,无数次地称贺老师为大流氓、大嫖客。他的发言还没完,唐老师就跑到台上,突然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也不是好东西。你猥亵我,还想强奸我。你把我关在你的办公室里想摸我,没摸成就掐我的屁股。马上有人起哄,马上有人站到台上呼出了打倒我校最大的走资派的口号,马上有人扭住校长的胳膊,推他和贺老师站在一起。

学生们乱了,纷纷朝前跑去,也不知要去干什么。而我却原地站着,静静咀嚼灌进我耳朵的几个词汇。强奸我懂,猥亵呢?大概就是威胁吧。最神秘的还是嫖。嫖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写这个字,想来想去便和平时所说的瞟一眼联系了起来。女人是不能瞟的,瞟女人不仅可耻而且有罪。我想我曾经注意过唐老师圆溜溜的屁股,便有了一种被人指责为瞟客的不安。我害怕我是瞟客从而成为斗争对象,下定决心再也不去用眼光碰女人的身子。这是那次斗争会给我的最深刻也最直截了当的启发。以后几年中,我养成了不敢看女人的习惯。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女人从我面前经过,我就会低下头或者干脆闭上眼。久而久之,尽管世上女人众多,但我忘记了她们的模样,甚至无法在脑子里描绘她们的概貌及其轮廓,更不要说细部了。偶尔一次,我在街上浏览大字报,看到嫖客的嫖是女字边,瞟一眼的瞟是目字边。我怀疑人家写错了,花了两天的工夫找来一本《新华字典》,一个人躲在家里查阅。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异地捧着字典,又恍然大悟地将字典狠狠摔到床上。这多年我的损失太大了,禁锢在由男人组成的枯燥狭小的天地间,目光所及,连一根女人的发辫都没有。现在,既然我已经明白做嫖客和瞟女人根本不是一回事,那我就要大胆泼辣地瞟一番,瞟他个心旷神怡。我又拿起字典,寻找着曾经令我痴想不已的猥亵一词,再次发现了我的错误。我研究它们的字形,不禁对造字人的智慧大为叹服。猥,就是像野兽一样依偎过去;亵,就是用手执著地撕开衣服。从依偎过去到撕开衣服,是一个完整的淫秽过程。是行奸的第一步,接下来便是奸,奸就是和女人干,强行干的就是强奸,串通一气干的就叫通奸。我暗自叫绝,不知是为古人高妙的创造,还是为我自己的伟大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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