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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口上的家族 第四章(1)

刀口上的家族 作者:沈宁


这新郎,我的家公,他回到了家。

家公跟他的哥哥,我的伯公,两个同在北京大学读书。伯公读土木工程,家公读法律。北京大学按西洋方法,每年根据阳历放寒暑两个假。农历春节总赶不上学校放寒假,只有除夕开始另外放五天年假。眼下虽然腊月,却是寒假已过年假未到之时,学校照常上课。太家婆命令家公请假回家完婚,不得有误。别的事情可以改日子,算好了的结婚日子,为了将来阖家安好,多得儿孙,可是绝对改不得。所以家公一个人回陶盛楼,伯公没有一起回来。

原本说是该昨天到,可家公算准日子,偏偏拖延一天。坐京汉铁路火车,中午到汉口,坐黄包车到码头,搭上二姑婆家陈鸿记运货的船,下午到仓阜镇。下了船,他又在镇里闲逛一个钟点,在陶家老屋里翻翻幼时读过的书经,在屋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馄饨,给街上那瘸一条腿的老妇人几个铜板,再也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这才慢慢骑上家里仆人牵来镇上等了他两天的马,回陶盛楼去。

一路慢慢腾腾,东张西望,口里还喃喃背些之乎者也,好像散心。仆人心急如火,却不敢催促二少爷,只好忍住气,在后面跟著。直到晚饭时间,家公才终於到了家门口。未及下得马来,那随行的仆人早将他的皮箱提进大门,一路小跑,送到堂屋里去了。家公於是再不敢慢慢吞吞,急步跟进家门,跨上高台阶,走进堂屋。

他个子不高,但也不算低,身体瘦瘦的。眼睛不大,但是挺亮,有神,机灵。摘下头上的皮帽,露出一个比平常人略大些的额头,向前崛著,在堂屋灯下发著亮,有点可笑。他穿著一件半旧的蓝色长棉袍,里面套一条学生西装裤,身板笔直,显得精神,也算一表人才。

他走到堂屋中央,一手撩起棉袍下摆,跪下身去,对太家婆拜了一拜,口中说:“母亲大人,儿遵母命请假回家来了。”

太家婆说:“你晚了一天,晓得吗?”

家公仍然跪著,不敢起来,说:“前天学校有考试,不能耽误。所以昨天才得以启程,今日方到。不过报告母亲大人,前天的考试,儿子又拿到全班第一名。”

太家婆点了点头,嘴边上的皱纹舒展开去,对地下的二少爷说:“起来吧。”

家公站起身,拍拍西装裤膝头,放下棉袍下摆,向侧面退了两步站好,直起头来。这时他棉袍胸前衣襟上挂了个什麽,小小的闪著亮,吸引了陶家女人们的目光。

大姑婆手指著,问:“二弟,你那棉袍上挂的是什麽?”

“这是西式钢笔,自来水的,新式写字工具。”家公从袍上取下笔来,递给堂屋里的女人们开眼,边说,”这是我在北京的报纸上登出第一篇文章的奖品。我晓得我会写文章,而且写得好。我平常还是写小楷,并不用这笔写字,我只带著它,会有好运气。”

陶家的女人们手里传著这小小的新式笔,嘴里赞叹著。陶家男人真是不得了,二少爷才十九岁,便考进京城,读的全国最高学府,已经在报纸上登出文章来,还得了奖品。前途无量。太家婆没说话,左右看看,家婆不在堂屋,想是躲回屋去了。

太家婆吩咐:“二福,把二少爷的书箱,送他屋里去。”

二福应著,提了家公带回来的书包书箱提起,出了堂屋。

太家婆对家公说:“到后面去吃晚饭吧。”

家公急忙应一声,就往后面跑。

“站住,”太家婆又喝叫一声,对站在门边的家公说,”二福给你搭了床,今晚就在花厅里睡了。你回家晚了,怪不得别人,明天拜了天地,才可以回你新房里去。”

家公低著头,应了一声:“是,母亲。”

其实他并不急著要见新娘子,否则也不会故意在路上耽搁,拖延回家时间了。他躲出堂屋,在餐厅里磨蹭,四碗六碟,吃过晚饭。又到花厅,看著二福挪桌安床,铺褥盖被,在屋角点了一个火盆,一切都妥了,才说:“二少爷安卧。”然后轻轻退出去,掩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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