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审宣死(3)

看守所 作者:狱中天


翌晨,刚刚开过饭后,走廊里便传来了老爹的吆喝声:“江涛。”

“到。”江涛的回应几乎和老爹的吆喝声是同时发出的。而后那单薄的眼皮剧烈地眨了起来。

啪嚓一声,老爹把手铐扔在小铁窗的窗台上后向里走去。

不大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了镣环儿相磨发出的铁质声,并且是由几双脚指挥发出的合奏;在小铁窗前稍做休止,江涛便也加入到这合奏中去了。临近傍晚时分,那铁质的合奏才转了回来。

随着牢门上的铁链子哗啦一声响过之后,江涛左手握着卷成一卷儿的判决书,右手提溜着用毛巾拴着的脚镣钻进牢中。

“‘宣儿’啦?”王冬来抹搭着眼皮问道。

“‘宣儿’了。”江涛眨着单薄的眼皮笑着答道,并随手把判决书递给了王冬来。

那一刻,江涛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只是被那剧烈眨着的薄眼皮遮挡了,令人难以捕捉到一丝痕迹。

“你的倒下,对我党我军鸡毛儿损失没有。”王冬来看了一眼判决书,脸上又现出那种戏剧性的笑。

“哈哈。”牢中响起了开心的笑声。

“一起去的五个人都‘宣儿’了,有一个还说他肯定不能‘宣儿’,到地方他第一个开的庭,第一个被‘宣儿’了。”

“哈哈。”牢内又一次响起了开心的笑声,虽然江涛的笑仍是一如平常的空洞机械,但里面似乎也有着某种些许的释然。

“这回就等着往出‘拽’了呗?”老胖抬起脸,像不能确定似的冲王冬来轻声问道。

“年前就差不多,到下边和他被害一起过年去吧。”王冬来看着判决书头也没抬地说道。“这还附带有民事赔偿呢,赔个鸡毛儿啊!你看这上面给江涛写的啊:江涛,农民……家中只有瓦房一间,据法庭调查,无赔偿能力——这真是穷的鸡毛儿没有啊!”

“他这个要是赔点儿钱能给个缓儿不?”老胖子问道。

“看被害家是什么态度呗,被害家要是得了钱不再追案,他家再到高法那边找找人──但是中国的刑法不是罚了不打,况且他家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认命吧。”

“等着上刑场吧。”老胖子垂下眼皮喃喃道。

“有没有上了刑场还能活着下来的?”洪波突然转头问道。

“有啊,到了刑场上只要喊一嗓子,我要撂‘点儿’争取重大立功,立刻就取消执行。”王冬来抬起头答道。“前两年,这里有个叫老力的不就是吗,定上黑社会了,判决下来就给宣死了。老力接到判决眼泪就下来了,你们猜当时老力嘴里念叨的什么——不能杀我呀,我是人才呀!”

“哈哈。”

“到了刑场上往那儿一跪,枪都顶脑袋上了,老力伸着脖子就开始喊:我要撂‘点儿’,我要争取重大立功。他弟弟也是黑社会的,有点道行,最后还是他弟弟给他弄的重大立功的‘点儿’。”

“他怎么到了刑场上才喊呢?”老胖子不解地问道。

“你以为重大立功就那么容易定上啊?!”王冬来抬了一下眼皮说道。“有多少不明白的到这里撂点儿,最后点儿不是让管号的弄去了,就是让包号管教给弄去了;明白的都是到了中法法庭上才撂,老力就是怕把点儿丢了,才到刑场上去喊的。”像是忆起了什么,停了一下,王冬来又说道:“我就赶上这么一回事:有个因为盗窃进来的臭傻子,晚上睡觉说梦话时说他杀人了,把尸体埋在他家炕洞子底下了。坐班的明白,一听到他说这样的梦话,立刻就过去开始和他唠,那傻子还睡着呢,坐班的问一句,那傻子在梦中就答一句,最后全套出来了。坐班的也是个傻子,完事立刻把这事儿告诉管号的了,赶上管号的也是个傻子,第二天就报告给包号管教了。最后一核实,真在那个傻子家的炕洞子底下找到了尸体。管教记了一大功,管号的和坐班的鸡毛儿没弄着;那傻子更冤,到死都不知道他杀人的事儿是怎么掉的!”

“哈哈。”

“要是押回来后撂的点儿核不上呢?”老胖子又问道。

“再拉回刑场执行呗。”

“有没有没有‘点儿’的,到了刑场上喊有‘点儿’?”

“也有,吓崩溃了,面对不了了,不过那样的太少了。”

白漠看着又低下头去看判决书的王冬来暗自寻思道:“自己要是到了刑场上,在没有‘点儿’的情况下是绝对喊不出来的……”

“注射死刑在咱这边开始施行没有?”洪波又转回头关切地问道。

“注射死刑在咱这儿还没听说过,都是枪决;其实枪决是最人道的,虽然听着有点儿吓人,但没有任何痛苦。”停了一下之后,王冬来又继续说道:“都怕上刑场,宁可自杀也不愿上刑场。中法的法警不像区法的那些小法警,中法的法警都是大个儿,‘拽’人时戴着墨镜,那种场面和气势瞅着就瘆人。以前零八号就有一个,‘宣儿’完之后就等执行了,家里一看办不了,借着接见给他弄了一粒儿青化钾。自杀也不那么容易,这小子回号后一宿没睡,直到第二天天快亮时才把药吞下去。”

“注射死刑……”白漠暗下里想象着,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当针扎入人的身体后,生命是怎样从人体上消失的,只是不清晰地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凝固和冰冷。

“你家人去没去?”王冬来从判决书上抬了一下眼皮冲江涛问道。

“去了,车一到中法,我就看到咱家人了,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没往前来。”江涛飞快地眨着他那单薄的眼皮答道。

……

开饭时,白漠看到江涛像平时一样啃着窝头,不免下意识地感到:“这种时候,他也没能(似乎真的应该)来点儿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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