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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邂逅(2)

无名的名山 作者:吕运斌


 

孟子越一愣,机械地拍起手来。

这番情景早已被胡英杰看在眼里,他用胳膊拱了一下孟子越,问道:“谁呀?”

孟子越没有回答。

慰问团离开之际,与135团的军官们一一握手。

那位女子来到孟子越的面前,大方地伸出手来,孟子越却一时不知把手伸向何处。

“你好!”女子的目光停留在孟子越的脸上。

孟子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你好……”

胡英杰在一旁问道:“你们,认识?”

孟子越尴尬地一笑:“我妻子……”

“哎呀!”胡英杰跺脚,“怎么不早说?”

女子的手已经从孟子越的手心里滑出去了,与其他人一一道别。

胡英杰在孟子越耳边问道:“真是你媳妇?”

孟子越说:“这事能开玩笑?”

“多久没见了?”

“两年多。”

胡英杰说:“今天不能让她走了。”

孟子越摇头:“这里是营盘,不方便。”

胡英杰兴致勃勃:“你放心,我有办法。”

他拉着孟子越跑到那位老者面前,满面笑容地举手敬礼:“报告团长,您的成员中有一位女士是我们参谋长的夫人。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能不能让他们夫妻一叙衷肠,以振奋军心,鼓舞士气?”

慈眉善目的长者一听竟有这种机缘巧合,连忙应诺:“当然当然,当然应该成人之美。请问,是哪一位女士?”

胡英杰推了一下低着头的孟子越:“快说,叫什么?”

孟子越满面通红:“秦歌。”

长者大笑:“英雄美人,天作之合,快叫副团长……”

秦歌过来了,长者问道:“你的夫君在这里为国效力,怎么不曾听你提起?”

秦歌看了孟子越一眼,微微一笑,回答:“事先并不知道。”

老者说:“好,今天老夫有幸搭架鹊桥,让你们夫妻相会。”

秦歌有些为难:“还有不少工作等着我去处理……”

“抗战工作是长期的、持久的,不在乎一朝一夕。”老者哈哈大笑,“你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好好说说话,谈谈心。”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胡英杰高兴地跟老者握手道别,转身又拍着孟子越的肩膀说:“久别胜新婚,给你二十四小时的假,好好亲热亲热……”

孟子越一脸感激,向老者鞠躬道谢。

秦歌似乎还想说什么,老者挥了挥手说:“就这样定了。”

孟家祖籍山东邹县。

从孟母林到济南城有一条泰山青石铺成的官道,直通城里的孟府巷。巷里,一是孟府,二为秦宅。孟、秦两家世交,门当户对。在孟子越出生的第二年,秦家出生一女,取名秦歌。两人牙牙学语之时,父母为他们订下终身。

两个世家,如此姻缘,可谓青梅竹马,世人羡慕。然而他们之间似乎只有青梅,没有竹马。只有堂上诗书,没有村野戏狎,相伴而不相知。孟子越心高气傲,崇尚新思想、新风俗,对父母的包办颇不以为然。何况他们出生在山河破碎、内忧外患的年代,年轻的孟子越忧国忧民,志在疆场,不屑儿女情长。

美丽的秦歌崇拜同是济南出生的李清照,十分迷恋那位宋代才女的诗词歌赋。她也曾寻寻觅觅,倚楼无语理瑶琴,流连于绿肥红瘦之间。在别人眼里,孟子越和秦歌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可是在他们之间只是礼尚往来,没有心绪波澜。

正是“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占领东北三省的那一年秋天,双方父母令他们完婚。

洞房花烛夜,秦歌掀起盖头,抚起了瑶琴。一曲《广陵散》,一曲《云水吟》,一曲《空谷幽兰》……她的心理微妙,感触敏锐,追求的是言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的境界,希望将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气氛营造到极致。她等待着孟子越的归来。

而此时的孟子越,正是个热血贲张的青年。他为东三省沦陷在倭寇的铁蹄之下而愤怒,为国家民族的危亡而担忧。几位前来祝贺新婚的同学和朋友也是热血青年,他们和孟子越一起喝酒,唱歌,慷慨激昂。喝的是山东红高粱酒,唱的是《大风歌》、《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一帮年轻人,喝了唱,唱了哭,哭了再喝、再唱……直至后半夜,直至全部醉倒,才相互搀扶着把孟子越送进洞房。

等待多时的秦歌抬头问道:千金一刻,为何如此放荡不羁?

酒性中,孟子越无情斥责:国难当头,你却在这里强作欢颜!

秦歌一声冷笑,推开瑶琴,天亮便收拾行装,离开了济南,到北平的燕京大学念书去了。

如此良辰美景,却与本来的快乐与幸福失之交臂。孟子越终生悔恨,从此滴酒不沾。

东北沦陷,华北危急,北平的大学生走上街头,孟子越和济南大学的同学们一起北上声援。当游行队伍走到王府井大街的时候,孟子越猛然看到一位短发齐耳的女子在眼前一晃而过。

她是谁?为什么这般眼熟?孟子越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只见那女子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袄,下配一条黑色的百褶长裙,伸手攀上一辆有轨电车的车门,在寒风中一甩短发,振臂高呼:“日本帝国主义从中国滚出去……”

孟子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子竟是秦歌!他激动地追了上去,喊了声:“秦歌……”

千般爱意,尽在此刻,孟子越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流。然而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秦歌转身见到他,稍稍一愣,跳下车来。从举止到气度,分明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哪里还有一点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影子?她只是匆匆地握了一下孟子越的手,说道:“我还要参加一个集会,回头见。”

秦歌走了,短发一甩,月白色的短袄和黑色的百褶裙消失在潮水般的人流中。

孟子越怅然若失,一个人在王府井站了很久。

此时的秦歌,完全是他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另一位女子。那种失去的甜蜜,那种无回的酸楚,那种撕裂的伤痛,让他追悔莫及。

孟子越转身回到济南,立刻弃笔从戎,不久成了国民革命军的一名排长。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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