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木(7)

神木 作者:刘庆邦


 

王明君眼珠转了一下说:“你以后别叫这个名字了,我给你改个名字,叫王风吧。风是刮风的风,记住了?”

小伙子说:“记住了,我叫王风。”

12

就这样,这个点子又找定了。他们一块儿喝了保健羊肉汤,俩人就带着叫王风的小点子上路了。在火车上,王风还对二叔说了他家的情况。他正上高中一年级,妹妹上初中一年级。过了年,他带上被子和够一星期吃的馒头去上学,因带的书本费和学杂费不够,老师不让他上课,让他回家借钱。各种费用加起来需要四百多块钱,而他带去的只有二百多块钱。就这二百多块钱,还是娘到处借来的。老师让他回家借钱,他跟娘一说,娘无论如何也借不到钱了。娘只是流泪。他妹妹也没钱交学费,因为他妹妹学习特别好,是班长,班主任老师就动员全班同学为他妹妹捐学费。他背着馒头,再次到学校,问欠的钱可以不可以缓一缓再交。班主任老师让他去问校长。校长的答复是,不可以,交不齐钱就不要再上学了。于是,他就背着被子和馒头回家了,再也不能去学校读书。一回到家,他就痛哭一场。说到这些情况,王风的眼泪又涌满了眼眶。

来到山区深处的一座小煤窑,由王明君出面和窑主接洽,窑主把他们留下来了。窑主是个岁数比较大的人,自称对安全生产特别重视。窑主把王风上下打量了一下,说:“我看这小伙子不到十八周岁,你不是虚报年龄吧?”王风的脸一下白了,望着王明君。

王明君说:“我侄子老实,说的绝对是实话。”

窑上给每人发了一顶破旧的胶壳安全帽,要交钱。王风身上没钱,问不戴安全帽行不行。发安全帽的人说:“你他妈的找死呀!”

王明君立即发挥了保护侄子的作用,说:“我侄子不懂这个,你好好跟他说不行吗?”他又对王风说:“下井不戴安全帽绝对不行,没钱就跟二叔说,别不好意思,只要有二叔戴的,就有你戴的。”他把自己头上戴的安全帽摘下来,先戴在侄子头上了。

王风看看二叔,感动得泪汪汪的。

这个窑的井架不是木头的,是用黑铁焊成的。井架也不是三角形,是方塔形。他们三人乘坐同一个铁罐下窑。铁罐在黑呼呼的井筒里往下落,王风的心在往上提。王风两眼瞪得大大的,蹲在铁罐里一动也不敢动,神情十分紧张。铁罐像是朝无底的噩梦里坠去,不知坠落了多长时间,当铁罐终于落底时,他的心也差不多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概因为太紧张了,他刚到窑底,就出了满头大汗。

在往巷道深处走时,从未下过窑的中学生王风不仅是紧张,简直有些恐怖了。巷道里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前后都漆黑一团。王风面部肌肉僵硬,瞪着恐惧的双眼,紧紧跟定二叔,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弯腰,一步都不敢落下。他很想拉住二叔的后衣襟,怕二叔小瞧他,就没拉。二叔走得不慌不忙,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他不由地对二叔有些佩服。他开始在心里承认这个半路上遇到的二叔了,并对二叔产生了一些依赖思想。二叔提醒他注意。他还不知道注意什么,咚地一声,他的脑袋就撞在一处压顶的石头上了,尽管他戴着安全帽,他的头还是闷疼了一下,眼里也直冒碎花。

二叔说:“看看,让你注意,你不注意,撞脑袋了吧?”

王风把手伸进安全帽里搓了两下,眼里又含了泪。

二叔问:“怎么样,这里没有你们学校的操场好玩儿吧!”

王风脑子里快速闪过学校的操场,操场面积很大,四周栽着钻天的白杨。他不知道同学们这会儿在操场里干什么。而他,却钻进了一个黑暗和可怕的地方。

二叔见他不说话,口气变得有些严厉,说:“我告诉你,窑底下可是要命的地方,死人不当回事儿。别看人的命在别的地方很皮实,一到窑下就成了薄皮子鸡蛋。鸡蛋在石头缝儿里滚,一步滚不好了,就得淌稀,就得完蛋!”

王明君这样教训王风时,张敦厚正在王风身后站着。张敦厚把镐头平端起来,作出极恶的样子在王风头顶比画了一下,那意思是说,这一镐下去,这小子立马完蛋。王明君知道,张敦厚此刻是不会下手的,点子没喂熟不说,他们还没有赢得窑主的信任。

张敦厚和王明君要在挖煤方面露一手,以显示他们非同一般的技术。在他们的要求下,矿上的窑师分配给他们在一个独头的掌子面干活儿,所谓独头儿,就像城市中的小胡同一样,是一个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独头掌子面跟死胡同又不同。死胡同上面是通天的,空气是流动的。独头儿掌子面上下左右和前面都堵得严严实实。它更像一只放倒的瓶子,只有瓶口那儿才能进去。瓶子里爬进了昆虫,若把瓶口一塞,昆虫就会被闷死。一来到掌子面,王风就觉得胸口发闷,眼皮子发沉,汗水流得更欢。

张敦厚说:“操他妈的,上面还是天寒地冻,这里已经是夏天了。”

说着,张叔叔和二叔开始脱衣服。他们脱得光着膀子,只穿一件单裤。二叔对王风说:“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衣服脱掉!”

王风没有脱光膀子,上身还保留着一件高领的红秋衣。

二叔没有让王风马上投入干活儿,要他先看一看,学着点儿。

一个运煤的窑工到掌子面来了,让王风帮人家装煤。二叔跟运煤工说:“让我侄子帮你装煤吧。”

运煤工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侄子岁数不大呀。”

“我侄子是不大,还不到二十岁。”

荆条筐装满了,运煤工把拖车的绳袢斜套在肩膀上,拉起沉重的拖车走了。运煤工的腰弯得很低,身子贴向地面,有时两只手还要在地上扒一下。从后面看去,拉拖车的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匹骡子,或是一头驴。

13

窑工从窑里出来,洗个热水澡是必须的。澡堂离窑口不远,只有一间屋子。迎门口支着一口特大号的铁锅。锅台后面,连着锅台的后壁砌着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池子。水烧热后,起进水泥池子里,窑工就在里面洗澡。洗澡不脱裤衩是不行了。王风趁人不注意,很快脱掉裤衩,迈进水泥池子里去了。池子里的水已稠稠的,也不够深,王风赶紧蹲下身子,才勉强把下身淹住。他腿裆里刚刚生出一层细毛,细毛不但不能遮羞,反而增添了羞。王风越是不愿意让人看他那个地方,在澡塘里洗澡的那些窑工越愿意看他那个地方。一个窑工说:“哥们儿,站起来亮亮,咱俩比比,看谁的棒。”另一个窑工对他说:“哥们儿,你的鸟毛还没扎全哪!”还有一个窑工说:“这小子还没开过壶吧!”他们这么一逗,王风臊得更不敢露出下身了。他蹲着移到水池一角,面对澡堂的后墙,用手撩着水洗脸搓脖子。

一个窑工向着澡堂外面,大声喊:“老马,老马!”

老马答应着过来了,原来是一个年轻媳妇。年轻媳妇说:“喊什么喊,这多好的水还埋不住你的腚眼子吗?”

喊老马的窑工说:“水都凉了,你再给来点热乎的,让我们也舒服一回。”

“舒服你娘那脚!”年轻媳妇一点儿也不避讳,说着就进澡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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