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星期五(2)

九号房 作者:吴尔芬


“章落尘。”

里间出来的是牢头,这么粗俗的人会有这么优雅的名字,这让小如不可思议。

九爷伸出食指勾小如过去问话:“副所长跟你谈什么?“

“谈家里和学校的事。”这么顺畅地撒了个谎,小如对自己深感吃惊。

“你这是关公门前舞大刀,李时珍门口卖草药。”九爷红唇紧闭,以悲天悯人的口吻总结说:

“我告诉过你要诚实,为什么就恶习难改呢?”

小如脸红耳赤,为自己犯的错误忐忑不安。

牢头在小如忧心忡忡地等待中回来了,抱膝缩成一团的皇上见牢头回来,一骨碌趴在通铺上。牢头不慌不忙地坐向皇上后背,叼起一根烟,帅哥连忙为他点燃,并摆上由裂缝牙缸充当的烟灰缸。牢头眯起眼,喷了一串烟圈,最后一个精巧有力地穿过它们。牢头打了个小如看不懂的手势,刀疤解释说:

“牢头叫你跪下。”

小如嗫嚅着想说什么,憋得眼睛发直脖子粗涨,还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胸口已经蒙了刀疤一拳。“要强制执行是吗?”

“竟敢出卖我,”牢头用腿后跟敲着床板怒吼,“说,我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小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为什么要诬告我们?还他妈的大学生。”

“……”

“看在你是知识分子的分上,”牢头说,“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处理还是别人来修理?”

小如凭直觉选择了自己处理。

“那就自己打二十下耳光。”牢头提出了处理意见。

小如犹豫了片刻,小鸟的一条腿乘机架到他的肩上,并暗暗使劲。小如于是抡圆双手扇耳光。小鸟添了个附加条件:

“说我该死。”

小如没有左右开弓,因为左脸肿胀异常,这样,他在扇了右脸20巴掌的同时,还骂了自己二十句“我该死”。

大家数到20,小鸟松了腿,浪着脸看牢头,等待表扬或赏赐。但牢头没理睬小鸟的巴结,跟角落里的九爷说话去了。小如慢慢站直,踉踉跄跄走出外间,托了托脸。脸上滚烫和臃肿的程度颇似刚出炉的哈尔滨秋林大面包,小如甚至摸到一把汁液。小如大惊失色,以为扇出了血,展开手心看,原来是一把泪水。小如舀水洗脸,帅哥利用职权,塞给他一片香皂角。此时正是日影西斜,阳光铺满了整堵东墙,小如干脆靠上去喘息。

“梅小如。”

心有余悸的小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叫弹回了里间,立即看到监窗口挂着指导员冷若冰霜的脸。指导员两肘撑在窗台,摆好教训的姿势说:

“有问题不向我反应,呵,跑到局长那边去告状,什么意思?”

指导员流利地骂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脏话,大概意思是打算跟梅氏家族所有的女人睡觉,最后气愤地质问:“你明明知道这是我分管的号房,不是刁难是什么?”

“我没有告状。”小如的声音虽然很小,表达的内容还是非常清晰。

“那好,我来个现场办公。”指导员用指头弹弹钢筋说,“你自己讲,有没有人打你?”

“要实事求是,”刀疤向小如强调,“指导员分管的都是文明号房。”

小如浑身燥热,模棱两可地说:“指导员,我要跟你单独谈。”

“没吃那么饱,跟你单独谈,我不会把煤炭洗一洗?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接受教育,二十年前我就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道理。墨水是什么颜色知道吗?是黑色!墨水喝多的人会怎么样?会黑心。你就是那种黑心黑肺的小王八蛋。明天点名,背不来监规后果自负。”

指导员临走又摔下一长串咒骂,小如被骂得懵懵懂懂地愣在原地,对小鸟的挤眉弄眼胁肩谄笑没有反应。刀疤建议叫小如来个《星星点灯》,牢头制止了他:

“副所长讲过,知识分子死心眼。”

天色逐渐暗淡,正是太阳下山鸟归林的时辰。大年初一就这么匆匆而过,除了城邑断断续续传来烟花爆竹之声,九号房没有迹象能表明这是个举国欢庆的日子。在分晚饭前夕,牢头宣布了两条决定,一是晚上的菜肯定是红烧肉,小如的一份要交公,以示对他打小报告的惩罚;二是晚上开始小如除了搞卫生还要洗碗,帅哥整理内务。

晚餐不但有红烧肉,还有两片白地瓜,先分到手的高高举在头顶一路欢呼。小如的碗里就一孔干饭,帅哥再找出榨菜挤了几根给他,小如觉得已经是美味佳肴,很失态地狼吞虎咽。小如第一个吃完,蹲着回味榨菜,顺便回味那句老话:“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穷不择妻”。

帅哥吃完了抓一块破布,引小如守在过道,等通铺上的重要人物撂下碗,连忙去收拾。帅哥为小如示范擦床板,“要顺着木纹擦,”帅哥说,“不然饭粒掉到夹缝中就麻烦了;要先擦床板再擦地板,擦了地板的抹布太脏,不能擦床板;抹布不能湿,不然晚上睡觉干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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