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书请愿

高考凶猛 作者:树上男爵


晚上扎堆吃饭的时候,杜里京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向大伙灌输“革命”的道理:“一旦革命成功,我们失去的将是鲁国庆的暴政和锁链,我们得到的将是高考的胜利和整个世界!”

其实,道理大家都明白,谁比谁傻多少呢?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给“群众”搞思想上的启蒙,而是要有人站出来坚定不移地从事“革命”的实践活动。换句话说,我们不需要思想上的巨人和行动上的矮子,这种人已经够多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人,只有这个人才能改变我们目前的局面。

历史的重任已经落在杜里京的肩上,时势造英雄,这是历史的必然,按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来解释的话:即使没有杜里京这个人,历史也会出现第二个杜里京。我相信,一旦这次请愿事件取得预期的结果,杜里京将成为文一班的舵手,并且还将是低年级师弟师妹们的偶像,从这个意义上讲,杜里京应该感到庆幸和自豪——这种机遇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这种角色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扮演的。

但杜里京认为:英雄不见得有好下场,“革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历史上不少仁人志士都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有的还搞得身败名裂被愚蠢的老百姓骂得狗血喷头,你能说人家是笨蛋吗?非也,那是因为他们点儿背。杜里京说自己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他现在就像在玩踩钢丝的把戏,玩得好,满堂喝彩,玩不好,就会掉下去,不摔个粉身碎骨,也会落个一瘸一拐。

“革命就得冒险啊!”杜里京一直在向我们强调这一点,晚上喝稀饭的时候,他的手还是像老年人一样不停地打哆嗦,以至于把稀饭弄撒了两回,其中有一回还把我的破皮鞋溅脏了。

“是啊!革命就得冒险啊!大家都明白啊!你就大胆地冲吧!文一班的人民群众不会忘记你的!”我冲着杜里京叫道,“——但你也不能把稀饭弄到我的皮鞋上啊!”

“对不起,老王,我不是故意的,我今天太激动了!”杜里京今天对谁都特别恭敬,这是政治动物必备的基本素质之一,看到他如此客气,我说了一句“你激动个鸟啊”,气就消了。

曹超操给杜里京的碗里倒了一些稀饭,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怎么样?有多少人签名?”

杜里京满脸笑意,“88!88个!鲁国庆真是不得人心啊!我要是不把这狗日的赶下台,我就对不起人民群众对我的期望!”

大伙儿纷纷鼓噪起来。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请愿信交给牛校长啊?”曹超操问。

“今天晚上,就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找不到牛校长我就不睡觉了!”杜里京捋起了袖子,精神抖擞地把搪瓷缸里的稀饭一饮而尽。

汪国庆和老驴等人纷纷给他加油打气,都说自己被杜里京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感动了。

“老子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鲁国庆算个球!”杜里京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过,光靠个人英雄主义可不行啊,历史课本上说过:许多革命斗争之所以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是因为当时的革命派没有充分发动群众。我们这次行动要吸取历史上的教训,不然这课本就白买了。我不想孤军奋战,我现在问大家,今天晚上有谁愿意和我一起去找牛校长?”

大家都犯起了嘀咕、打起了小算盘和陷入了沉思,刚刚还是七嘴八舌慷慨激昂,一下子就变得鸦雀无声。

“大家快说话!今天晚上谁愿意和我一起去?”杜里京在催促。

众人大眼瞪小眼,还是没人肯吱声。

杜里京求助的目光瞄向曹超操。

曹超操笑道:“有这个必要吗?去那么多人干嘛?又不是打群架!你一个就够了,鸡多不下蛋,人多瞎胡乱,牛校长看见那么多人没准就烦了,我劝你低调一些,不要打草惊蛇嘛。”

同学们纷纷点头,都称赞还是曹大师深谋远虑。

“我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算了,我一个人去!”

“兄弟,别激动,你想清楚了吗?”曹超操发出了深沉的声音。

“想清楚了,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日他娘!”

曹超操摇了摇头:“唉,年轻人,要稳住。我来问你,就算鲁国庆不当你们的班主任,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当我们的班主任?谁能镇得住场子?谁愿意来接我们这个班?要是牛校长问你:‘杜里京同学,你想让谁当你们的班主任?’你怎么说?”

“这个问题嘛,我也想过,但还真没有想得太多,我觉得是个人就比鲁国庆强,你说呢?文秀老师就不错嘛,文秀老师可以当我们的班主任,政治课可以让伍永立教,我觉得伍永立的课讲得不怎么样,但也比鲁国庆那狗日的讲得好。大家说呢?嗯?”杜里京环顾左右。

老驴喜不自胜:“好!叫我的阿秀当班主任多好啊!嘿嘿嘿嘿!她那小腿,穿上裙子真好看,阿秀多好啊!我永远支持杜班长!”

“算了,先把鲁国庆推翻再说吧,谁来接替他当我们的班主任,牛校长说了算,我晚上就去找牛校长!”杜里京窜起身来,叹了口气,大步流星去找水龙头洗碗。

吃罢晚饭,杜里京像幽灵一样冒到我的面前,我正在痛苦地背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被他吓了一跳。

“乖乖,你过来干嘛呀?”

杜里京示意我出去说话,于是我们就来到教室外面。

“我马上就走,不过临出发前还是想——多叫两个人好一些”杜里京的笑容立即堆了满脸。

我当场拒绝了他。

杜里京没有死心:“哥们儿,我没有让你陪我送死的意思,事到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是学习委员,也签过名,陪我一块儿去吧,在牛校长面前怎么着也多张嘴啊,多一张嘴就多一分力量,多一分希望”

“得得得,我问你,还有谁?就咱们俩人?你做梦吧你。”

“汪国庆,我马上再把汪国庆叫出来,谁让咱们关系铁,是不是?”

“别给我来这套!你把汪国庆说服了,再来找我吧”说罢,我朝四周环视一番,准备溜回教室,杜里京赶紧拽住我,又托窗口的同学把汪国庆叫了出来。

明白了杜里京的意图之后,汪国庆把他奚落了一番:“说好了,你一个人去,现在又拉我们去干嘛,大丈夫要说话算话嘛。我不去!曹超操说了,咱们不要打草惊蛇,去那么多人没必要,你先上,我们掩护……”

我也趁势批评杜里京胆小如鼠难成大器。

杜里京跺了跺脚,转身朝教师办公楼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又跑了回来,揪住我们俩人的袖子,问道:“你们知道牛校长的办公室是哪儿吗?是在三楼吗?”

“是啊,是啊,你快点去吧,磨磨叽叽,真是的”我和汪国庆甩开他的手。

“这事让鲁国庆知道肯定要闹大的你们俩还是陪我一起去吧,求你们了,你们陪我走到牛校长的办公室门口就行了,我一个人进去和他说,OK?大家都是红星镇的人,看在老乡的面子上,你们就帮帮我吧”

我和汪国庆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他拖走了。一路上遇到不少老师,所幸没有撞上鲁国庆。

校长办公室并不难找,我们很快就到了门口。门锁着,里面亮着灯,好像有什么动静,我们还听到有人在小声地怪叫。

杜里京“笃笃”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回应。

我们侧耳倾听,什么动静又听不到了,好像是没人,最让我们吃惊的是,校长办公室的灯竟然突然灭了。

难道里面有人?

杜里京又敲了两下门,还没听到有人叫“进来”。

出于多年来的无神论教育,撞鬼的可能首先被排除了;难道是电灯自己熄灭的?电线短路毕竟也是小概率事件,我们不相信真有这么巧;剩下的可能说是里面有人,但不愿见我们,可这件事怎么解释呢?校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我们三个人在门外小声嘀咕了半天,里面依然一片幽静,这种幽静神秘得让人害怕。

汪国庆小声说:“里面是不是正在搞啊?被我们这一惊,没准都找不着地方了,嘿嘿!”

“要真是那样,牛校长可饶不了我们了,还帮我们什么屁忙!”我觉得汪国庆说的还挺有道理。

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这时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底下,那一团红晕已经褪为淡红。上面的天空已经从青苍色渐渐变成鸭蛋一样的湖绿色,并有一种幽静的暮色暗暗地从四面围拢来。”引自玛格丽特·米歇尔《飘》

杜里京皱起眉头,左手紧握右拳,一根根关节扳下的声音格外清晰,啪、啪、啪、啪……

我们在走廊里四下张望,一个人也没有,三楼是校领导们和校各机构的办公室,全黑着灯,这个时候,校领导们一般去教学楼那边巡视。

杜里京急躁的长叹回荡在昏惨惨的走廊里。

暮色沉沉,晚自习的上课铃声急促尖利,刺击着我们的耳膜。

汪国庆提议大家先撤。

我说:“今天可能不是黄道吉日,明天再说吧。”

杜里京不干,他让我们先回去,声言自己要坚持到底。

“NB!你真是条汉子”我紧紧地和杜里京握了握手。汪国庆也向他伸了伸大拇指,“等你的好消息”之后,我们就匆匆回撤。

整个晚上杜里京没有回教室,奇怪的是,直到晚自习放学,鲁国庆也没在教室里出现。

等我们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杜里京才一脸沮丧和痛苦地回来了。

不一会儿,鲁国庆也到了我们宿舍。我判断:请愿信的事情肯定让他知道了。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我们一大帮男生还在操场上围成一圈,纷纷预测杜里京此行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最乐观的估计是:杜里京顺利遇到了牛校长,二人在亲密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了“会晤”,杜里京向牛校长汇报了本班的学习情况和生活情况,说明了本班现在所面临的危机和困难,表达了全体同学对鲁国庆的不满,并且呈上本班88名同学签名的请愿信,牛校长听完杜里京的报告,把同学们的请愿书收好,表示会认真研究研究,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鲁国庆的不满和对同学们悲惨遭遇的同情,并且还可能会有几句真诚的自责,最终会拍着杜里京的肩膀,鼓励他“为民请命”的勇气,让他回去静候佳音。

比较现实的预测是:牛校长看了本班88名同学签名的请愿信,首先会皱起眉头,点上一根烟,然后详细地询问杜里京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告诉杜里京换掉一个毕业班的班主任可不是小事,必须三思而行,学生们的要求虽然是正当的,但毕竟还是给学校出了难题,如果每个班级的学生都像我们这样,学校的教学工作岂不是要乱套?当然,牛校长可能还会做一做杜里京的思想工作,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可煽动学生有进一步的过激行为,并且安慰他不要放松学习,更要带领全班同学夺取高考的胜利,向家长、向学校和祖国交一份完美的答卷。

最保守的假想是:牛校长刚刚看完本班88名同学签名的请愿信,就把杜里京臭骂了一顿,说他是没事找事的捣乱分子,身为班干部竟然煽动学生闹事,这在性质上是反动的,在后果上是严重的,学校决不允许学生这样搞,牛校长根本听不进去杜里京的辩解,反而责令他给鲁国庆写检查,念其初犯,暂不给予校纪处分,杜里京伤心欲绝,无颜再回教室……

晚上在宿舍发生的事情推翻了我们的种种推测。

什么也没有现实更雄辩,更能把我们收拾得服服贴贴。

鲁国庆像个发怒的雄狮,他的胸脯起伏不停,嘴里喷着含着口臭的恶气:“今天已经晚了,我再让你睡一个晚上。明天一大早,你就给我卷铺盖儿,滚蛋我就不信你杜里京能翻天想滚哪儿上学就滚哪儿上去,我的班里没有这号学生三天不打,你还想登鼻子上脸哩”

鲁国庆指着杜里京声嘶力竭,那架势像是要把杜里京食肉寝皮才解恨。

杜里京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如同被医生摁着屁股打针,两只疲惫但依然有神的眼睛瞪向窗外。

“月亮十分红,神态阴沉,仿佛害了病似的。星星也昏蒙蒙,暗影更浓了,远处也更朦胧。大自然好像有了什么预感,心里难过似的。”引自契诃夫《草原》

鲁国庆又挨个朝我们瞪了一遍,大家都翻身佯睡,他只好骂骂咧咧走开了。

过了半晌,222宿舍才有了动静。

大家起身问杜里京怎么回事,找牛校长请愿的事怎么样了,杜里京捂着脸,使出全身的力气说道:

“太背了!日他娘!太背了!”

等杜里京讲完事情的经过,我们也都使出全身的力气叫道:“狗日的”

原来,杜里京在校长门口呆了半个多小时,腿酸脚疼,一直没见牛校长出现,办公室里也依然黑灯瞎火,他估计牛校长确定不在里面,可能有事根本不在学校,再等下去也没什么希望,于是准备去校园里撞撞运气。临下楼前,杜里京在三楼的厕所里蹲了一会,等他提好裤子走出厕所的时候,忽然发现校长办公室的灯忽然又亮了。杜里京赶快走上前去,结果还没等他敲门,团支书赵芝琳却从里面拉门走了出来,看到杜里京急切地喘气,她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说了句:“你还没走啊!”

杜里京当场愣住了。

赵芝琳满脸不自然,扭着屁股匆匆离去。“她和牛校长肯定是在里面搞了!”老驴坚信自己的判断。赵芝琳是我们学校的团支书,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素有放荡之名。听到杜里京这么一说,她和牛校长有一腿的绯闻进一步得到证实。

“我怎么会撞上这个鸟娘们儿呢?”杜里京哀叹自己生不逢时。

老驴说:“就是,那娘们儿欠操,不过你去的也真不是时候。”

“大家说说看,牛校长在办公室里怎么搞赵芝琳?按在桌子上搞,还是按在沙发上?”贾小宝开始搅局。

“行了,行了,这件事情大家要保密,传出去对我们可没什么好处,牛校长究竟收到我们的请愿信没有?”曹超操问道。

“我进去见到了牛校长,他当然很不高兴了,我们的请愿信算是白弄了!他大概扫了几眼,没表什么态就还给了我,还说马上要出差,叫我有问题找王校长。走到二楼的时候,我遇到了王校长,把信给他看了,这个大胖子一句好话也没讲,倒把我训了半天。其实,咱们签名请愿的事早让鲁国庆知道了,有狗日的打小报告……班里有些家伙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唉,真他妈的点儿背”

杜里京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们的大班长第一次在同学们面前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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