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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孤单(一)

昼夜之远 作者:漪微


自庄柔被抬进妙仁医院,已经满48小时了。现在是周日的晚上,她获准出院,换下病服后,将病床的被子床单收拾的平平整整。

千惠出现在门口。“庄小姐,副院长想知道是否可以耽误你几分钟。”

这是她对以铮那句“叫她来见我”的礼貌化翻译。

千惠已换下了护士的浅粉套装。庄柔走后,她依旧做她的高级行政助理,藏青圆领套裙,颈上绕着的金黄色丝巾优雅别致。

“千惠姐姐好美啊!”小蕊叫道。

庄柔从容不迫的继续收拾东西,希望千惠等的不耐烦先离开,这样她可以自己走过去。然而助理小姐非常有耐心,一直等候,甚至不催促她。没办法,提着包跟她从住院部走到行政区。不到10分钟的路程,她一直设法让“冷冷的”沉默听起来像“轻松的”沉默,于是尽量微笑。

以铮的办公室有落地窗和曼妙夜景view,是种掌控世界的心旷神怡。

她一直喜欢落地窗和夜景。上海是夜景之都,从前离开这座城市,唯一怀念的就是夜景。她将视线从繁华灯火中收回来,注意到他在凝视她。四目相接,他低头一笑。

“小柔……你长大了,果然过了五年。”

“不,我是一夜长大的。”她继续那种只调动嘴角的微笑,落座在他对面,看着那修长十指从容交叠,曾牵着她去敲击过钢琴黑键的好看的手。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丝毫不介意,只低头翻了翻摆在他面前的几份诊疗报告。“我希望你能遵守的复诊时间表,在下周三之前将至少两年内的病历快递到他办公室。另外,你需要在每周五抽出大约三小时的时间来进行心理治疗。”

“第一,我不相信心理学;第二,我恐怕付不起贵院的诊疗费。”

她已经了解过,梁以铮医生的咨询费是每小时150美元。听上去匪夷所思,但符合妙仁医院的整体定位。

而对于庄柔小姐,没有人比梁副院长更了解她的家底了。

“我恰好知道,你父亲付的起你想去的任何医院。说到这里……他为什么不来看你?”他有些奇怪,在她留院的这48小时内,没有一个家人来看过她。只有一个不怀好意的“朋友”,和另一个不怀好意的“男朋友”。

庄柔咬唇,双手抓紧膝盖。“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但我的家人对我很好,没有任何事会让他们抛弃我,哪怕是我毁掉了整个家。”

以铮凝住,他知道话题迟早要走到这件事,只看是他先提还是她先提。

“为什么要自杀?”

“我没有自杀。”

“那么就是自残。你不会不知道,过量的咖啡对你来说是毒药。”他再次发问,“为什么你的家人不来看你?我打过电话,”在这个时候承认他有她家的电话号码是件尴尬的事,“无人应答。”

她依然平静,因为已经准备好放下过往,已经准备好遗忘。对于梁以铮,再给他过分的恨意都是一种奢侈,是便宜他。

“我家,4年前就搬去北京了,我只是在这里上大学。爸妈决定……离开……”

他嗯了一声,捕捉到一丝先前没料到的意外。爸妈决定?她妈妈不是……沉思半晌,他不免冷笑。“庄致远果然是有能量的人,我本来也觉得他不会允许妻子在狱中很久,保释出来的方法多的是。去了北京……怪不得我回来一年也没有耳闻。”

“如果副院长没有其他的事,我要趁着天没黑尽早回学校了。”

“我们还没确定心理治疗的时间,周五晚上可以吗?”

庄柔啼笑皆非,她有些微的不平衡,本来准备好在他为5年前而道歉的时候表示,她已经原谅他了,请他也释怀。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没有意思道歉,反而轻松的在她面前谈论起来。“我说过不需要。我从来不相信心理学,更不相信心理治疗。”

以铮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哦?为什么?”

“心理学……我觉得它甚至不能被称为一门科学。它是个基于猜想和经验的领域,检验的唯一手段是统计学。如果是自然科学,我能看到试管壁出现的油脂,我能闻到酯化反应后洗甲水一样的味道,我能看到两种溶液混合后产生沉淀证明生成了新物质,这些是可观测到的可相信的数据,但心理学的基础是什么?90%的人会有这种反应,10%的人会有那种反应。世界上有三种谎言——谎言,可恶的谎言和统计。我不相信统计学。”

以铮笑了。

这是两人相识后他第一次微笑。任何人都是笑起来最好看,何况以铮本来已经是完美的俊朗迷人。

“很好。那么,为什么不相信统计学?”

“统计学的结果如果不经分析,非常具有迷惑性。举个例子,有人做过统计,穿红色短裤的拳击手最经常在比赛中获胜……这个统计必须有另一个统计做基础——有多少拳击手已经先入为主的认为红色是胜利之色而近乎迷信的穿红色。如果穿红色的基数本身就很大,那么获胜数也相对较大就不稀奇了。

“再比如说,有50%的人因为在地铁中听MP3而导致听力受损。这让‘地铁’显得很关键。但统计者没有分析过,这个结果产生的原因只是地铁中噪音较大,人们会不自觉地调高音量,让声音盖过杂音,因此不知不觉中音量过大了,损伤听力。‘地铁’根本不是主要原因,充其量是间接原因,只要使用包耳型的耳机,有效阻止噪音,那么地铁中听MP3就不会导致听力损伤。统计学从不揭示背后原因,而只是把表面结果塞给我们,造成误解。”

她停下时才注意到自己喘不过来气了。在他面前她会不由自主的想倾诉,五年后,依然如是。

以铮赞许,认真听她说的每一个字,不时点头微笑。

14岁时,当她说孤单说无奈,人人嘲笑她是孩子,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只有他懂,哪怕是假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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