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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敲银元(5)

六六镇 作者:高建群


立生媳妇端起小碟儿,将碟子里切碎的红葱末儿,拨些到士旺老汉碗里,看他吃下,然后说:“大,这几天,你黑起半夜的,往外跑啥哩?”

这话问得尴尬。这士旺老汉,如果还能自持,听了这话,就该起身走了。可是,正如前面说的,合该有事,这士旺老汉,此刻水酒上头,脸色红堂堂的,眼睛明光光的,一个劲地瞅着媳妇,不愿挪窝。

士旺老汉说:“在你小辈面前,大说个丢人的话。大苦了大半辈子,又当爹又当娘的,把立生拉扯大,看着娶了娘妇,成了一家人。尔格,大是无事一身轻了,晚上,大一个人在窑里盛得心慌,是出去串串的。你也不要笑话大,大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哩!”

“串门子?”立生媳妇问。

“嗯,串门子!”士旺老汉有些脸红。

立生媳妇说:“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咋了,碍着你的啥事了?”士旺老汉见说,有酒壮胆,气恼起来。

“大,我不是嫌你去串了,我是说,外面有女人,咱家里也有,何必黑灯瞎火地往外跑。你老胳膊老腿的,人撵来了,你又跑不动!”

士旺老汉一大口玉米粒噙在嘴里,忘了嚼动,他瞅了媳妇一眼,说:“有你这句话,今个儿晚上,大就不出去了!”

“就等你这一句话哩,大!”媳妇伸一下舌头,笑了。

这天夜里,士旺老汉抖起贼胆,前去敲门。三两声刚过,窑里果然有人应声。

“谁呀?”窑里问。

士旺老汉答道:“是我!今个儿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叫我来吗?”

“谁叫谁来?你把话说清!”

士旺老汉急了:“那是我勾搭你,这该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窑里,立生媳妇笑了,不过,她又说,“大,你在人家门上,也是这么个敲法吗?”

“那要咋敲?”

“你得出水,大!像你这号干指头蘸盐,咋行哩!”

士旺老汉无法,只得回窑里,拿出一块银元来,在门上敲。

“声响不对,大!你没听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士旺老汉只得拿出两块来。

“当当当”!“当当当”!银元声清脆地响起来。

门开了。立生媳妇精着身子,把门打开,然后转身,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士旺老汉进门后,立生媳妇说:“把门关上吧,大!陕北民歌中有‘公公烧媳妇’一折,想不到在咱家,这事儿,又演了一回。”事已至此,士旺老汉,也顾不得羞臊了,一揭被角,钻进了立生媳妇的被窝。

说话时间已到了初冬季节。李家院子的这一场龌龊,在村子里竟然无人知晓。隔三过五,这士旺老汉就要拿了银元,去立生媳妇门上敲,这事也成了一个习惯。立生呢,秋里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前些日子,托同村人捎了些钱回来,还捎话说,他在外面给人圈窑,管吃管喝,还可以挣几个工钱。眼下他正忙着,等窑圈起,他就回来了。

立生媳妇掐指一算,等立生回来,这士旺老汉瓦罐里的银元,也就倒腾得差不多了,不过时间得抓紧才对。算计好了,对这老汉更为殷勤。而士旺老汉,人迷在事中,还是像往日一样,整天脑子里盘算着的,就是媳妇的那热被窝。

这天,六六镇的张家山,带了谷子干妈、李文化,路经李村,前往一个叫老庙沟的地方,处理马澄清和媳妇小翠的一场官司,在李村的村口,遇见了士旺老汉。

士旺老汉穿了一件新买的廉价羽绒衣棉袄,靠在村口的一面墙上晒太阳。这棉衣里大约装的是鸡毛,不时有粗粗细细的毛从衣服面子上露出来。村子里别的晒太阳的老汉,都离他远远的,嫌他这毛往别人身上黏。

张家山远远地瞅见李士旺,调侃开了:“李士旺,你一脸的晦气,你快要招祸咧!”

士旺老汉正闲得发慌,见有人答理他,也还高兴,就回敬道:“我招祸?张家山你讹诈谁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帽辫子上拴辣子,活得正红漾哩!”

张家山说:“你不听我的话,我也就不说了。话放在肚里,也捂不坏,我说它干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行你的独木桥,两姓旁人,何必去惹这个烧叨哩!”

“你说,张家山,我咋价咋价:陕北方言,为啥、为什么的意思。快招祸哩?”士旺老汉说这话时有些心虚,“你这老汉,没不是听到什么话头了?”

“当然听到了!我走乡串户的,听到你这儿老汉的事情不少!”

“啥事?你说!”

“真的要我说,我就说。只是,我张家山金口难开,要我开口,点破迷津,士旺老汉,你得拿钱来。”

“尔格这世事,真是瞎了,啥事都得拿钱,全没个情分。张家山,你说,你要多少钱?”

“我听说了,你老汉得了外财了。我不多不少,只要两块大洋!”

“我腰粗着哩,两块大洋不算啥。只是,这钱出得得有个道理!”

“道理有,这叫咨询费。咨询费,你懂吗?你像医院看病,得先交挂号费一样。这是个新名词,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订的章程条文。”

“磁松费!磁松费!”士旺老汉沉吟片刻,怒道,“张家山,闹了半天,你诓我银钱,把我当成磁松磁松:北方方言,傻瓜的意思。。告诉你吧,我腰里没钱,就是有钱,也有钱的用场。你上你的路吧,我不听你在这里瞎聒噪了!”

“你不要后悔!”

张家山又吓诈了一句,等了半天,不见反应,抬头看时,见士旺老汉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离了李村,张家山一行继续行走,到了老庙沟。老庙沟这一案事情,不叫“心脏开花”,不叫“敲银元”,却叫“生男生女在于男”,较之前两桩更为蹊跷。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话要一句一句地说,容我们叙述完这“敲银元”,再说那“生男生女在于男”吧。

离了老庙沟,张家山一行又走村串户,在一处地方见到一个身子单薄的石匠,正在叮叮咚咚凿着石头,旁边三面新窑正待圈起。这石匠不认得张家山,张家山却认得这石匠。

“后生,你是李立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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