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内脏(1)

香血 作者:大袖遮天


整整一个上午,江阔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三夜的时间里连续死了三个人,在这座城市尚属首例,引起省厅的注意,压力下到局长的头上,进而重重地压到江阔天的头上。记者们听得风声,纷纷出动,公安局前是镜头和摄影机的阵营,几名警察满头大汗地阻止记者入内。江阔天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公安局漂亮大楼的各个办公室,而我和老王则坐在楼下的职工餐厅里喝茶。

几天来被尸体和香气包围,只觉得头昏脑涨,偶尔这么坐下来放松一下,感觉十分舒服。我们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朝外望去,只见车流如织,人潮汹涌——公安大楼坐落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在这里,集中了市政府以及其下属的绝大多数部门,闪闪发亮的楼房和宽阔的花园,将人群衬托得越发渺小。在大楼对面,正对着大马路的,是一溜商业门面,装修得高档豪华,时尚气息逼人而来。那里进出的人不少,消费的却不多,毕竟能适应市中心商铺高价的消费者,在我们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多数人无非是闲来逛一逛,过一过干瘾,赞叹两声,让商品标价上越来越长的“0”来刺激自己赚钱的欲望,化为无穷动力。整座城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热烈,欲望在燃烧,人群的脚步如此迅速,浮生恨短,太多愿望来不及实现,连刚刚学步的小孩子,也是匆匆而行,否则他们就赶不上父母辈的脚步,也就赶不上这条五彩斑斓的人类河流。

我们面对外面变幻的世界感叹了几句,喝一口茶,一股暖流顺食管而下,十分舒坦。我瞟一眼老王——早晨从尸体检验所匆匆赶来时,他眼睛里带着血丝,满面疲惫之色,现在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精神,面色也红润起来。捧着那杯茶慢悠悠地品着,我觉得有趣,正要和他说话,却见他面色一变,猛然站起来,滚烫的茶水荡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外面,张大嘴,似乎看见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东西。我疑惑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人群密密地蠕动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看见什么了?”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大厅,我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他一路拨开挡住去路的人们,招来无数的喝骂声,终于跑到公路对面,那里是一家“夜歌”服装店,简约主义风格的装修,里面几名销售小姐来回走动,间或走入一些女顾客。他在店门口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了许久,终于失望地停下来:“走了。”

“什么?”

“也许我看错了。”他若有所思,低着头,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朝公安大楼走去。我满腹疑问,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我听:“我一定是看错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们在餐桌旁重新坐下,我直视着他,大声问道。

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在冰冷的空气中放了一小会,已经不再滚烫,只略微有些温度。

“我看见梁波了。”他说。说完这句话,一粒粒鸡皮疙瘩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看见梁波了?

梁波不是死了吗?

我正要说他看错了,却忽然想到了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人,那张远看仿佛有些熟悉的脸,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被老王这么一说,我才蓦然想到,那张脸,的确和梁波的十分相似。

我将这事一说出来,老王和我互相对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又倒了一杯热茶猛喝下去。

热茶浇到胃里,烫得我一哆嗦,可是身体还是觉得冷。如果我们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梁波,那表示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梁波赤身的尸体,苍白冰冷地躺在灯光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正在腹部蠕虫样收缩……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梁波死后的尸体。

那么梁波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停尸房内呢?

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梁波,究竟是看到的复活后的尸体,还是根本就没有死去?

我想起昨天我看到梁波——姑且认为那是梁波——我看到他之后,不久就做了那个尸体复活的梦,也就是在那以后,江阔天才命人在停尸房安放了监视设备。

啊?

我不由直起了身子。

梁波的尸体的确是在停尸房!

因为在监视器安放好之后,我分明记得,江阔天在和我通话时,告诉我梁波的尸体也发生了变化。这说明,当时通过监视器可以看到梁波的尸体。

我将这一点告诉老王,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可怕:“不是这样的。”他摘下被雾气氤氲得模糊一片的眼睛,用衣襟使劲擦拭着:“不是这样,我们都弄错了。”

我们弄错什么了?我疑惑地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他咽了口唾沫:“他们的尸体都放在停尸房里,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尸体还是好好的,一点变化也没有——当然我做了点小实验——我在郭德昌的尸体上又划了一道十公分长的刀口……”

“什么?”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我只是想看看,那种伤口恢复的能力是否会一直保留在尸体上——如果一具尸体始终保持自我修复的能力,他还是一具尸体吗?”他望着我,困惑不解。

他说得对,那样的尸体,是否依然归于死亡,将成为一个大问题,也许,那是另一种存在形式?

那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形式!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么实验的结果如何?”

“我是昨天中午做的实验,到今天早晨,通过监视器观察,那道伤口没有任何变化。看来尸体的恢复能力有限,新的伤口已经不能恢复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的尸体虽然停放在停尸间里,但是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并不在那里。”

“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完整的尸体,没有任何分割。”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不在停尸房的那一部分,是尸体的内脏。”

我呆住了,张大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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