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1)

起死回生 作者:卢苏宁


 

漫天大雪飘了一夜。

1997年那个多雪的冬天,雪花就像遥远相爱的恋人,频繁而热烈地眷恋着松花江边上这座美丽的城市。这些洁色的精灵,翻卷着妩媚,飞舞着妖娆,缠缠绵绵,纷纷扰扰,或轻佻、或庄重、或迷茫、或清醒,痴情地扑进城市的怀抱,轻轻地落在人们或喜或悲的心头。冬日里最轻盈的是雪,最沉重的还是雪。冰封大地,周天寒彻。

这一夜,中国兵器集团总公司的总经理徐文杰几乎没睡,似乎是被大雪魇住了,令他无法安生。兵器集团总公司属下的188兵工厂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过程中陷入了困境,全厂停薪、停电、停水、停暖三个月了,一万多职工、四万多职工家属的生活陷入困境。一想到188厂五万职工和家属困在磨盘山的大山沟里,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风雪严寒中受着煎熬,徐文杰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挠乱和撕疼。

天亮的时候,雪小了一些。徐文杰推开一扇窗,寒风掀扬起窗帘,在窗口盘旋打旋的雪花借机钻了进来,给温暖的客房带来几分寒意。徐文杰伫立在宾馆的窗前,久久地凝视着晨曦中的松花江。江岸的树木枝条上挂满了银条似的霜花,默默地守候着沉睡的大江,静得像一幅画。此时的徐文杰却心潮涌动,如大河奔流,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两个月前,省委书记到188厂走访调研,被近千名退休老工人围困了五个多小时;上个星期,近百名老工人到北京上访。国务院总理在电话里发火了,责令兵器总公司限期解决188厂的问题。徐文杰离开北京之前,兵器集团总公司专门召开了一次讨论188厂前途命运的会议。大部分专家的意见是:企业在竞争中生存发展,优胜劣汰,该破产的就破产,这就是市场经济。一些老同志表示反对,他们历数近半个世纪以来188厂为国家作出的贡献,说到动情处,眼里闪动着泪光。

188厂是我国最早的现代军工企业之一。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为了避免

美国飞机轰炸,保存战争潜力,188厂从大城市沈阳整体搬迁至东北西部的磨盘山。在共和国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中,188厂作为我国兵器工业的大型骨干企业,为“两弹一星”和历次自卫反击战的胜利都作出过贡献,被誉为兵器工业的“骄子”。现如今“骄子”已站在破产的悬崖边上了。两年来,188厂连换了三任厂长了。专家型的老厂长陈乃昌痛心感叹自己不懂市场经济,悲怆辞职……兵总派去留学归来的经济管理学博士郑大任当厂长,面对艰难困苦的复杂局面,这位改革派的新锐压不住阵脚,被老工人们轰出来,哭着回到北京。常务副厂长赵君亮主持工作才半年,磨盘山告急声不断,陷入困境的老工人们堵铁路拦火车、集体进京上访、围困省委书记……

徐文杰不甘心一个功勋卓著的企业就这样轰然倒下,此次专程赶到东北,首先还是要解决厂领导班子的问题,一个企业的兴衰,关键在领导。兵总决定,紧急选调松花江579厂厂长程锐到188厂任厂长,调西北495厂书记王大义到188厂任厂党委书记。

上午十点,徐文杰和副省长贺中实同乘一辆越野吉普车离开省城,赶往五百公里之外的磨盘山。新厂长程锐乘坐另一辆越野吉普车提前一小时出发,去机场接从西北赶来的书记王大义,两车约定路上会合。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天空显得苍茫而低沉。吉普车的车轮碾压在白雪皑皑的路面上“咯吱咯吱”地响。徐总和贺副省长一路讨论188厂的情况。188厂虽然是中央直属军工企业,但也是坐落在本省的大型工业骨干企业,188厂目前的状况对本省的经济和社会稳定都是拖累。贺副省长说出最后的解决方案:“188厂也是我们省最大的亏损企业,实在不行破产算了。”

徐文杰说:“我们不是没有想过破产,问题是破产以后一万多职工和四万家属在大山沟里怎么安置?”一想起当年188厂职工舍小家为国家,离开繁华的大城市来到磨盘山,安置问题成了一块心病在徐总心中隐隐作痛。

“你能保证这任班子就能扭转局面吗?”贺副省长的潜台词是:两年之内188厂已经连换了三任厂长了。

其实,这句拷问在徐总心里已经冲撞了一个多星期了,面对188厂的复杂局面,谁也不敢保证换了厂长就能解决问题。徐文杰之所以选调程锐到188厂当厂长,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个错误决定。那年松花江579厂因为没有跟上部队武器更新换代步伐,全面停产,工厂陷入困境,乱作一团,厂长被迫辞职。面对这一烂摊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579厂破产倒闭不可避免。兵总研究决定579厂分步骤破产,由579厂副厂长程锐临时主持工作。徐文杰对程锐的要求是:“稳住局面,不出乱子,你就立了一大功。”让徐文杰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年多时间,579厂不但没有破产,还扭亏为盈,稳住了局面。程锐利用军工企业的技术优势,和地方的一家大型机械厂联合生产精密化工机械,用生产民品赚来的钱,新建了一条新的

军品生产线,把即将倒闭的579厂变成了军工行业的明星企业。

派程锐到188厂当厂长也有让徐文杰不放心的地方,程锐胆子太大,经常不按常规办事。去年一年间程锐就受了两次处分。1月份,不经批准,挪用保密的军品专用材料搞民品生产,被警告处分。7月份,又私自动用军品炸药炸毁当地一座危害工厂安全的小煤窑,被当地公安部门拘留。

贺副省长听完徐总的介绍问:“那你还敢派他来当厂长?”

徐总说:“改革时代需要非常之人啊!”

从徐总的言谈口气中,贺副省长已经判定这位新厂长肯定是位不循规蹈矩的能人。其实,徐总调程锐到188厂当厂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程锐出生在磨盘山,原本就是188厂的子弟。

兵总和省领导送新厂长上任的消息,像漫天飞舞的雪片,迅速飘到了188厂的每一个角落。退休老工人和下岗工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向工厂俱乐部集中。俱乐部是老工人上访团的活动地点,不一会儿俱乐部里就聚满了人,几百颗躁动不安的心聚在一起咚咚作响,酝酿着一次大的爆发。

上访团总代表刘克平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站在一旁的老冯师傅:“兵总和省里领导送新厂长上任的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徐总和一位副省长送新厂长上任,午后到我们厂。今早厂办传出的消息,错不了。”老冯师傅说得十分肯定。

刘克平这才作出决定:“今天咱们就以欢迎新厂长为名,把兵总和省里的领导围住!”

“对,把兵总和省里领导围住,要活命钱!”

“不给咱们补发工资就别想离开!”

“几个月不开支,停电、停水、停暖,大冬天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俱乐部里,老工人们群情激愤,犹如聚满雨水、雷电搅动翻滚的云团,发出轰隆隆的闷雷声。“走!找兵总领导和新厂长要钱去!”随着刘克平的一声呐喊,俱乐部里的几百名老工人一起迎着风雪向工厂办公楼走去。

通往厂部的大路两旁生长着两排白桦树,50年代建厂之初栽种的小树苗,如今都已长成了参天大树,硕大的枝丫有力地伸向天空,在风雪中傲然挺立。栽树人却老了,步伐已不再矫健,显得有些拖沓。几百双老棉鞋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成一片,呼出的热气凝聚成一片浊重的雾团,在棉帽和胡须上结成白霜,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雕塑一般凝重,笼罩着悲壮、沉闷、苍凉、无奈、不安的情绪。刘克平大步走在这支队伍的前面。老冯师傅从怀里掏出唢呐,一支哀怨悲凉的曲调,在工厂上空飘荡……

老工人们衣衫陈旧,男人们大多戴着退了色的棉帽子,女人们扎着颜色斑驳的头巾,成群结队地向厂部门口聚集。厂部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小广场

上就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在一起议论着,呼出的热气云蒸雾聚,就像一口热水翻滚的大锅。老赵师傅带领身穿退色服装的老年秧歌队队员,打着“欢迎新厂长”的横幅来到小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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