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言一(1)

大河之舞 作者:罗伟章


阳光很薄,薄得像是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罗家坝半岛显得有些困倦了,真心实意地沉默着。到处都没有声音,而你总觉得应该是有声音的:不远处就是河,近旁有考古队员在探沟和墓坑里忙碌。河水的奔流和考古队员的忙碌,都应该弄出一点声音。

但的确没有。你感觉到的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是想象出来的。

不过别急,灌进耳朵里的声音终究会响起。

那声音走了很远的路,如果你相信,它就从数千年前走来,或许比这还更遥远。遥远到地老天荒。它一直在时间的深处默默行走,终于在这一天见到了光。尽管是很稀薄的天光。

于是,它就在天光底下炸开了:厮杀声,哭号声,呼儿唤女声……在半岛上凌乱地奔跑。

--考古队发掘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墓葬!

墓长三米有余,宽五米,墓内洒满朱砂,摆放着一套完整的礼器,躺着三具清晰的骨骸。墓主是一男性,居中,两具女骸分列两侧。别的墓主都是仰身直肢葬,唯该墓墓主是俯身葬,头厢至腹部,放置斜肩圆弧钺、回首弧刃刀等大量兵器,脚下堆满玉、骨饰件及圆底罐、绳纹釜等生活器具。两个女子仰身平卧,双腿微曲,手臂强扭,很显然,她们是殉葬品,死去之前,有过不越礼制的挣扎。诸多迹象表明,墓主是一个有身份的贵族,甚至是一个首领--巴人的首领。

巴人,这个被公认神秘消失的民族,到底找到自己的首领了。他们的首领左肢残断,右手屈举,腰插青铜柳叶剑和残削刀,背部骨骼箭镞密布,刀伤若干。箭镞和刀痕,都来自不同方向。

由此可以推断,宣汉县回龙镇的罗家坝半岛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有关部落生死存亡的战争。

墓主是在战死之后,保持其战斗至死的姿势安葬的。

考古队将该墓编号为M22。

然而,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发掘M22号墓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发掘它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真让人遗憾。要不然,我少年时代认识的那群人,就不会错过若干时日才知道他们是巴人。

我十二岁那年的初秋,进入罗家坝半岛的回龙中学念书。回龙中学青苔尨茸,不是长在墙上的那种青苔,而是时光的青苔,因为它已经一步一踉跄地蹚过了百余年风雨。学校坐落在半岛的正中央,被广袤无垠的庄稼地包围,也被巴人包围。可我的老师和同学,从没有人说起过巴人。

就连半岛人自己,也绝口不提。

看来,那个远古时期的悲情部落,真的被时间的胃酸消化掉了。

应该说早就如此。后来我读大三的时候,有个研究人类学的教授,专门开了门选修课,课题就叫"巴人消失学"(这课程他已开设了很多年),我去听过,不过只听了十来堂,我就提不起兴致了。那老师翻来覆去讲述的,都是战国末年秦军驱巴的那场战争,秦军将巴国残部驱赶到重庆丰都,铁桶似的围困起来,比黄昏围困大地还要严密。可一夜之间,丰都城内的军民共计十余万众,奇迹般地丢了,丢得人毛不存,连声叹息也没留下。丰都成为闻名天下的"鬼城",就是这么来的。巴人去了哪里?最简便的说法,是他们真的变成了鬼。但这说法太唯心主义,被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夫子教导出的民族,并不打心眼里信服那一套;作为人类学家,更不能打胡乱说,为巴人指一个去处,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巴人本是穷途末路,可善良的人类学家,却给他们指出了千万条路:东渡湖南湖北,北上陕南汉水,远赴新疆内蒙……还有人说,他们就在长江三峡流浪,应和着纤夫的号子,日日夜夜地唱着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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