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屠场 作者:(美)厄普顿·辛克莱


前半年,一家人所挣的钱还足以让他们填饱肚子,甚至还有少许的盈余用来还债。可是后来随着尤吉斯的收入从每周九到十美元下降到五六美元,一个月下来一家人就再也剩不下什么钱了。冬去春来,一家人还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一个月不挣钱他们就得饿死。玛丽娅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她听不到任何罐头厂要复工的消息,她的积蓄也已经花得精光,她不得不打消结婚的念头。没有她一家人更是无法过活,可是她很快就会给一家人带来更大的负担,因为她已经花光了积蓄,家里不得不以提供免费食宿的方式来偿还欠她的钱。夜里,尤吉斯、奥娜和伊莎贝塔大娘经常坐在一起长吁短叹,挖空心思地想着各种如何不被饿死的出路。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状况,没有片刻的安宁,没有一时不被钱所困扰。他们刚刚走出一个困境——由于发生了奇迹,一座新的大山又挡在了他们的面前。他们所经历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困难,还有持续的精神压力。他们日日夜夜感受着恐慌,从没有片刻的放松。这简直不叫生活,甚至算不上生存,他们觉得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他们并不抱怨付出,可是他们想不通的是:一个人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为什么还难以活命呢?

一家人感觉到要买的东西以及种种预料不到的开销没完没了。有一次,自来水管冻裂了,由于无知,他们竟然把冰给化开了,结果家里发了“洪水”。当时男人们都不在家,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跑到大街上喊人帮忙,因为她不知道“洪水”能不能止住,这个家能不能因此被毁掉。事实上,这次灾难真的几乎毁了他们:水管工人的收费是每小时七十五美分,还要支付同样的费用给站在一旁观看的那个人,时间从他们进门算起,到离开为止,材料及附件额外收费。还有,在他们去交一月份房款的时候,代理人问他们有没有给房子上保险,这一问吓了他们一跳。经过询问他们才知道,当初的契约上有这样一条:刚买的房子有保险期,过了保险期,房主要给房子上保险,保值一千美元。现在,保险期还有几天就到了。这件事无疑又给了伊莎贝塔大娘当头一棒。她问保费是多少,那人回答是

七美元。当晚,尤吉斯气势汹汹地找到代理人,要他一次说明白所有要交的费用。他带着他所学到的新的生活方式所惯用的嘲弄口吻说,既然契约已经签了,代理人继续隐瞒什么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尤吉斯直视着代理人的眼睛,他二话没说,当即给尤吉斯重读了一遍契约。这回,尤吉斯终于清楚了与房子相关的全部费用,包括每年续交一次保险费;每年交一次税费,大约十块钱;每年交大约六块钱的水费(尤吉斯暗下决心,关掉水龙头)。除了每月的本金加利息,要交的费用就这些了——当然,如果市政决定修下水道,或者铺人行道,你还得额外交费。代理人是这么说的,不管需不需要,只要市里决定这么做,你就必须承担相关费用。修下水道的费用是二十二块钱,人行道如果是木制的十五块钱,水泥的二十五块钱。

尤吉斯回到家,了解到这些情况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至少,如果再有什么新的费用摊派下来,他不会再感到震惊。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他们是如何被盘剥的。但是他们已经深陷其中,没有退路。他们只能坚持下去,战斗下去,并取得胜利——失败是不可想象的。

春天到了,他们终于逃出了可怕的寒冷。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天赐福音,不过更令他们感到解脱的是他们不必再花钱买煤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玛丽娅交不上食宿费了。天气倒是暖和了,可是新的麻烦又来了。他们发现,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烦心事。春天里,天总是下着冷雨,街上到处是水沟、水泡子。泥浆会淹没车轴,车只要陷进去,六匹马也别想把它拉出来。当然,走在这样的路上去上班,你就别想干着脚。对于这样的天气,穿着破衣破鞋的男人们都感到心里发憷,更何况女人和孩子。盛夏,酷热难当,达拉谟公司的宰杀车间简直成了炼狱。有一次,一天之内就有三个工人中暑死了。一天到晚,地面上血流成河,热气蒸腾,头上烈日炎炎,室内没有一丝风,臭气熏天。在这样的环境下干苦力,谁能受得了!几十年沉积下来的臭味在热浪中被蒸发出来——车间的墙壁、梁柱多年来从来没有清洗过,上面结成厚厚的一层尘垢。宰杀台上的工人身上也是臭味扑鼻,五十英尺以外的地方都能闻到。在这样肮脏的环境下摸爬滚打地干活还谈何体面,即使是那些最讲究的人最后也不得不甘于邋遢了。车间里连洗手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不得不用沾满牛血的手捧着饭盒吃饭,饭菜和牛血一起吃下。干活儿的时候,他们也顾不上洗脸——跟新生婴儿一样无主。这事听起来好像微不足道,可是当你汗流浃背地干活儿的时候,身上会痒得要命,如果再有苍蝇来捣乱,那种折磨就像火烧火燎的一样!不知道是由于屠宰场本身的缘故,还是因为附近的垃圾坑,在炎热的夏季,罐头镇上空总是黑压压的一片埃及瘟蝇、遮天蔽日。那情景简直无法描述——房间里也总是黑压压的一片,让你无处藏身。即使安上纱窗纱门,你也能听到苍蝇在外面像蜜蜂一样嗡嗡叫,而且你一打开门,它们就会拥进来,好像是一阵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

一提到夏天,人们自然会想到田园风光,绿油油的草地、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波光粼粼的湖水。可是在屠场区,人们根本想不到这些。庞大的屠宰设备整日里隆隆作响,跟田野一点儿不沾边。无论男女老少,他们都是这庞大机器的一部分,从来看不到绿色,哪怕是一朵花儿。他们东面五六英里远的地方就是碧蓝的密歇根湖。尽管湖水给他们带来了诸多好处,但是它离他们远得就像太平洋!他们只有星期天可以休息,可是劳累了一周哪还有精力去逛风景!他们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机器上,一生难以逃脱。罐头镇里的经理、主管以及办公室职员们都是来自于另一个社会阶层,没有人出身于工人家庭。他们蔑视工人,哪怕是那些最普通的职员见了工人也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连在达拉谟公司做簿记员的那个穷光蛋也是一副绅士派头,他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每周的薪水也只有六美元,而且即使再干二十年也没有任何加薪的希望 。就是这样一个人也离宰杀台上最熟练的工人远得像地球的两极。他的穿着与工人们不同,住的地方也不一样,上工的时间也是错开的。他刻意避免和干体力活儿的工人们有任何的身体接触。也许工人们所干的活儿令人厌恶。不管怎么说,用双手干活的人就是属于一个不同的阶层,而且他们生来就有这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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