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洗衣妇(2)

在父亲的法庭上 作者:(美)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还是说说洗衣妇的故事吧。那年冬天特别难过,街道被严寒冻住了,不管我们怎么烧炉子,窗户还是结满了霜花和冰条。报上说好些人冻死了,煤价贵得吓人。冬天实在太冷了,犹太母亲们也不送孩子去上学了,波兰人的学校也关了。

就在这样的天气,那个洗衣妇——那时她已经快八十岁了——来到我们家。过去几周可积了不少的脏衣服。妈妈给她一杯热茶和一点儿面包暖和身子。老妇人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冻得瑟瑟发抖,捧着茶壶暖手。她的手指因为工作劳累的关系或者关节炎的缘故,变得骨节扭曲。她的指甲白得瘆人。那双手述说着人类的顽强、劳动的愿望甚至可以超越人的力量极限。妈妈一边数,一边记下衣物:男汗衫、女子马甲、秋裤、女式灯笼裤、小袄、女用衬衣、羽绒被套、枕套、床单、男子的镶边仪式长袍。是的,犹太男子圣日才穿的礼服也让异教徒来洗。

那个包裹比往常的大多了。老妇人把它扛上肩头的时候,整个人都给包裹盖住了。她摇晃了一下,像是要被这重负压垮了。但是她内心顽强,像是在呼喊:不,不可以倒下。驴子可以被重担压倒,可人,是上帝创造物之首,不可以被压倒。

看着老妇人背着如此巨大的包袱,摇摇晃晃地走上冰霜满地的大街,真是一种心灵的折磨。屋外的雪干得像盐粒,空气中飞舞着带着尘土的白色旋风,如同阴魂在寒冷中舞蹈。那老妇人能走回沃拉街吗?

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妈妈叹着气为她祈祷。

通常老妇人会在两个星期,至多三个星期之后把洗干净的衣物带来。可这次,三个星期,甚至四个、五个星期过去了,老妇人依然杳无音信。我们没有内衣换了。天气越发寒冷。电话线变得像粗绳子一般厚厚的。树枝像一块块玻璃条。雪下得太多了,街道凹凸不平。好几条街道的雪堆得像山坡斜面一样都可以滑雪橇了。

好心的人们在街上生起了火,让流浪者取暖,要是有土豆的话,他们还可以烤土豆吃。

老妇人没有再回来,这对我们简直是个灾难。我们需要干净的衣服换,可我们连老妇人的地址都不知道。她一定是累垮了,死了。妈妈宣布说,那个老妇人离开我们家时,她就预感到我们再也看不到我们的衣服了。她找出些破破烂烂的旧衬衣,洗了,缝补好。我们很伤心,为我们的衣服,也为那个积劳成疾的老妇人。这些年来她为我们勤勤恳恳服务,我们已经变得十分亲近了。

又过了两个多月。霜冻减弱了,新的霜冻又开始了,新一轮寒冷又来了。一天晚上,妈妈正坐在煤油灯下补衬衫,门开了,一股小小的白气喷进来,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巨大的包裹,包裹下是站立不稳的老妇人。她的脸白得像亚麻布床单,几缕白发散乱地从包头巾里掉出来。妈妈哽咽着叫了一声。她像一具僵尸般走了进来。我朝老妇人跑过去,帮她卸下包袱。她越发瘦小了,背也更驼了。她的脸更憔悴,头不停地摇晃着,像在说不。她那干瘪的嘴和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来。

等她缓过劲儿来,老妇人告诉我们她生病了,病得很重。具体什么病,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她病得太重了,有人叫了医生。医生又叫人去请了牧师做临终祷告。有人通知了她儿子。儿子花钱买了一口棺材,也出了丧葬费。但上帝还不想召回这个受尽折磨的灵魂。她开始恢复,居然病好了。她一旦能下地了,又开始了洗衣生涯,不仅是我们家的衣服,还有好几家人的。

“就因为那些衣服,我躺在床上没法安生,”她解释说,“那些衣服不让我死啊。”

“上帝保佑你活到一百二十岁。”我妈妈祝福她说。

“上帝不许!活那么久有什么好啊?活越来越难了。我的力气一点点消失——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老妇人一边叨叨着,一边画着十字,抬眼望着天。幸好家里还有钱,妈妈把钱付给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老妇人那双被洗涤腐蚀的手里的硬币变得像她这个人一样的衰弱、干净而且虔诚。她冲那些硬币叹叹气,用手帕包起来。走的时候,她答应过几个星期再来取要洗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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