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进来一位胡子长长的男人。这么长的胡子，我一生只见过两次。这么浓密、漆黑发亮的大胡子令人联想起枝叶繁茂的大树，一直垂到那人的膝盖处，却又散开来变成一个个“小胡子”。那人短小、结实，身穿华贵的大衣，脚蹬山羊皮靴子，头戴丝质礼帽。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鼻梁处垫了块棉布。既自鸣得意，又不失哈西德教徒的好脾气。

爸爸将陌生人迎进书房，请他坐下。马上问他：“你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呀？”

“我想立份遗嘱。”陌生人说。

爸爸呆了，我当时在场，也给吓住了。爸爸开始结结巴巴起来。极少有人请他做这种事情，即使有，也是些很老，很老的人。他转身对着来访者，“可你看上去正值盛年啊！”

“首先，我已经不年轻了。其次，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然后，来客引述《圣经》和《塔木德》经文，证明每个人都该随时准备好自己的后事。他边说边点燃烟斗。接着，他取出一只鼻烟盒，请我爸爸用。这个盒子非比寻常，象牙制成，上面刻着花纹，像是从某个夏季疗养地带回来的纪念品。他脱去大衣，只穿着簇新的上衣和挂着金表链的背心。他掏出表来，只见表上有三个盖子。表面刻的是希伯来字母而不是数字。显然，这人颇有资产而且出身于浸润着犹太传统的哈西德背景。

“你是做什么职业的？”爸爸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在斯维托克锐斯卡大街上有个书店。”

“什么书？”

“不是那些启蒙运动的书，上帝不许。但有异教徒们读的书，波兰语、俄语、德语、法语——各种语言的都有。无神论者写的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书籍，我不会拿到店里的。”

“那些语言你都懂吗?”

“我常跟那些最有名的大学教授们交谈。如果他们需要波兰文或拉丁文的书，他们就会来找我，我告诉他们上哪儿去找。我在整个波兰都很有名，连克拉科夫镇的教授们也给我写信。我也算世界闻名吧，就是人们常说的文献学家。”

“只要不是给异教徒……”

不一会儿，那人开始向我爸爸口授遗嘱。这遗嘱让听者胆寒。他描述自己咽气时要背哪些祈祷词，尸体该怎么运，守灵人应背哪几首诗篇，下葬时该怎么安放。他熟悉著名拉比们的遗嘱。爸爸一提出反对，说哪点不合律法了，他马上引证这个或那个拉比的遗言，使爸爸无力反驳。他什么事都比爸爸清楚。爸爸漂亮的字迹盖满了一大张纸。那人认真通读后，显得心满意足。然后，他叹道：“这些都是将死之人的话了。”他用漂亮的花体字签上名。

那人为这个遗嘱付了三个卢布。他向爸爸透露说，他看上去不错，但肺部有病，医生断定他活不了多久了。奇怪的是，他在遗嘱里只讲宗教仪式问题：祈祷词、慈善捐赠、学者的格言、逝世周年的纪念等等。对他的生意事务却只字不提。也许有关世俗的事情，他找公证人另外立了一份遗嘱。

立了遗嘱后，这个人像是胃口大开。他差我去买半个黄油蛋糕，一品脱煮过的牛奶。吃过东西后，他悠闲地背饭后祈祷词，接着他点了一支烟，吐着烟圈，转身对我说：

“你在读书吗？”

“是的。”

“在学什么？”

“巴巴·卡玛。”

他考问我这篇《塔木德》的入门课文，拧拧我的脸颊。我吓得发抖。虽说他的手指柔软、温和，可我觉得像是死人碰了我一下。他给我一个硬币，说：“不能再淘气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