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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仇(7)

亲仇 作者:袁远


兄妹三人打打闹闹,边玩边干不亦乐乎。

杜超将包好的饺子分做两拨,一拨蒸,一拨煮。蒸出来的饺子可以存留到第二天,煮熟的饺子蘸醋吃鲜美可口,还能顺带煮出饺子汤,汤汤水水地吃饭,最是舒坦而且养胃。

杜德诠下班回家,饺子恰好上桌。杜超还在厨房忙活着。杜晓晗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杜德诠说她有事,要晚一点。

杜德诠脸色晦暗。他的脸是一块具有提示功能的幕布,预告他心绪不佳。方才满屋的喧嚣欢闹瞬间偃旗息鼓。杜德诠一言不发坐到桌边,杜晓红姐妹揣测,这是不是不等妈妈回家,就可以开饭了?杜晓红问了这个问题,杜德诠说:“饿了就吃,话多。”

很明显,父亲有心事,最好不要惹他。杜晓红准备醋碟,杜晓晗摆放筷子,杜超端出炒好的一个素菜,父子几人在一片无言的氛围中各自举筷吃饭。杜超见父亲吃得眉头半皱,疑心父亲醋碟里的作料不够,问父亲要不要再加点醋?杜德诠并不领情,沉声说:“醋多醋少有什么关系?”

杜超无言以对。

杜德诠接连吃了几个饺子,像是被饺子顶住了胃,放下筷子,看着儿子说:“你还挺高兴嘛,什么事值得你这么高兴?”

这句话平平淡淡,可杜超立刻明白了父亲话里有所指,他的心一下子吊了上来。

杜德诠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向班主任辞职?你犯了什么错误?”

杜超回复道:“没有。”

“没有?那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辞职?大好的锻炼机会为什么不要?你给我说说你究竟怎么想的?是不愿担当责任还是怎么的?”

杜超为自己辩护。扛着辩护的目的一张口,他就回到了过去那个他,声音稍高,会打抖;句子长了,会起皱。他理不顺心里的话语,伏不住喉管的气息,他胸腔发紧,一下被戳回原形,那个瘪瘪的、骨头成了碎屑的原形。他恨起自己来,连恨带惊,放弃了辩解,半途而废闭紧了嘴。

杜德诠手里的筷子猛地落到桌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摔打声。谁都能听出这声音势大力沉,来者不善。杜晓红和杜晓晗都停止了咀嚼,不由自主扮演起“我们都是木头人”里的木头人。她们是木头人,杜超更是木头人,唯一富有生气的是杜德诠。杜德诠倾力摔出满腹恼怒的同时,看到儿子从正上方滑落下来的头顶,他的恼怒化作心里的一连串叱责: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可以把为所欲为当个性,当旗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旗鼓噪,跳脚招摇?愚蠢!糊涂!自作聪明!

杜超感觉像被父亲当面掌了嘴,他空前绝后地想冲父亲也来这么一下:把手里的筷子往桌面一摔,挽回颜面,挽回自尊。他不是没头脑没脸皮的小孩了!他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意。他大胆地抬起眼睛,跟父亲对视。这一眼望去,他马上被火炭烫了一下,父亲的眼神是火龙,是锥子,而他只是一只纸老虎,经不住烧,也经不住扎。

恰在这时,敲门声急速响起,有人来找杜德诠,说有什么急事请他去一趟。杜德诠起身走了。父亲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杜超胸腔里一个小小的声音随即释放出来:“官迷。”

杜晓晗睁大了眼睛,这是她有史以来听到的哥哥唯一一句对父亲的评判。贬义的评判。

杜超回了自己的屋。杜晓红吐出一口气,继续她的饺子宴,一口一口吃得跟先前一样香甜。杜晓晗忍不住问:“哥哥为什么说爸爸是官迷?”

杜晓红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啰。”咽下嘴里的饺子,告诫杜晓晗说,“你最好不要在爸妈面前搬嘴,免得哥哥挨打。”

饶是杜晓红没心没肺,也知道事关重大,要是杜超这开天辟地的大逆言词给父亲听到,那可不得了,天晓得会有什么结果。

“我什么时候乱告过状?”杜晓晗说,“我知道。”

她不知道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杜晓红也满腹狐疑,事情好像是哥哥自作主张不当干部了,让父亲大为失望。以杜晓红之见,哥哥杜超也真不像个能当干部的人,他太老实也太不威武了。哥哥的老实形象,很早就形成于杜晓红的头脑。一般而言,上有哥哥的女孩总能享受哥哥的庇护,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儿,能靠哥哥罩着,靠他为自己出头。她这个哥呢,可别奢望他在这方面给她长脸撑腰。小时候杜晓红跟人打架,杜超来了,只会劝架,最多帮她推搡两下就顶了天了,想要他雄风一振出手相拼,那是白日做梦。杜晓红倒不为此埋怨哥哥,一是打架的机会少,再者大部分事情她自己能够摆平,此外哥哥爱帮她分担家务事,还是她取乐的对象,不也挺好的?说到当干部,哥哥不行她则是行的,杜晓红从小至今一直做着学生干部,班长啦文体委员啦,她成绩并非拔尖,但活动和组织能力高人一筹,也受老师器重,父母当然把这些看在眼里,并对之满意。至于说父母的呵责一样会不客气地君临她的头顶,杜晓红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即听即忘。不然干吗,还窝在肚子里发酵么。再说不及时清理库存,哪有空间迎接下一次训导?另一点是,上有哥哥,他是挨骂的先锋,受罚的大将,要是她和杜超共同犯错,事情好办了,斥责的枪林弹雨自有哥哥顶去大半。哥哥不能替她打架,却能为她挡骂,也算有哥哥的好处。她没什么想不通的。小时候她班上有俩同学的爹妈更吓人呢,动辄棍子巴掌的就上来了,还不分地点场合时间。父母嘛,杜晓红理所当然地认为父母就该拥有特权。回到哥哥辞官的事情上,杜晓红觉得父亲不是小题大做,而是——怎么说呢,有点不切实际。

杜晓红不跟妹妹解析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晓晗好不心焦,心焦也没办法,眼下这节骨眼上去问哥哥,欠妥当。她总不可能又拿块新手绢去安慰哥哥吧。

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杜超则有另一份担心,假如父亲要求他把刚刚辞去的“官职”要回来,那才是丢人丢到了家。如果父亲强硬地要求,他怎么办?他蓦地想到上次杜晓晗跟他说的“离家出走”的话,难道他将走到那一步?杜超悲愤之下想到一个词:逼上梁山。

事情却没有向他担忧的方向发展。第二天,父亲对杜超不理不睬,他的眼睛把儿子当做了空洞。被当做空洞的杜超神不守舍,整整一天都盼着傍晚快点到来。千求万盼的傍晚总算到来了,他可以回学校了,走前他向父母说:“我走了。”父亲瞟也不瞟他。

下个周末杜超回家,父亲照样把他当空洞。本来杜超思谋好了,以不变应万变,父亲把他当空洞,他就做个空洞好了,只要父亲不逼他去要回“官职”。父亲的沉默相当于默认了他的“辞官”之举,父亲退了一步,他就该知足感恩,哪还能去计较父亲的脸色眼神。想是那么想,可进了家门他就感到心虚气短,像欠了父亲的重债,这感觉太糟糕了。

更糟的是,父子俩半年里建立起来的彼此认可被一笔勾销。

杜晓晗看到,在父母面前,哥哥又缩回了沉默的壳。乃至于后来哥哥跟她单独在一起时说话都不再从容,不再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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