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亲仇(10)

亲仇 作者:袁远


杜超想要调动的真正的缘故被他隐瞒了。

想跟家里人在一起只是一个借口。这么多年他的意愿就是离开家,所以毕业后自愿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城,孤独感当然会有,不过多数时候,他则感到神清气爽。

之所以想调进拉萨,是为了一个叫颜青梅的女子。

他恋爱的曲调,已秘密地奏响。

颜青梅是杜超的大学校友,在拉萨工作。两人的恋爱是在毕业后谈上的。读书时颜青梅跟杜超不在同一个系,年级也比杜超低一级,两人本不认识;有次颜青梅跟一位女同学到男生宿舍找人,误敲开杜超宿舍的门,杜超耐心指点她们,顺走廊的哪个方向去找,可能找到她们要找的人。这是第一次见面。其后他们在学校礼堂、食堂等地又照过面,彼此点头打过招呼,说过寻常的只言片语的话,但相互都没留下太深印象。颜青梅长相平平,细眼丰腮,眉毛疏淡,下半身比上半身瓷实,走路慢腾腾的有点摇摆,说话声音略哑。杜超更是貌不惊人含蓄内敛的人,从不可能叫人过目难忘。

去年初秋,颜青梅随她的领导到波密检查工作,和杜超偶遇。大学同学意外相逢,颇感惊喜和亲切。两人约了一个时间叙旧,叙旧不是坐在一个地方叙,而是杜超带着颜青梅,一边参观小城,浏览周边景色,一边漫步聊天,从各自的工作,到波密县的风景和资源,到大学往事,越说越投缘。小城的傍晚清爽宜人,太阳跌下山头,余晖从山尖后扩散出来,透出妙不可言的光晕,即将消融于夜色的柔软光芒使傍晚愈发显出透明的质地,撩人心脾。颜青梅感叹:“这儿真美。”

“美景是我们这儿的特产。”

颜青梅灿然一笑,很欣赏杜超的妙语。她头发扎成马尾,几丝散发从耳旁逸出,被傍晚的微风拂动,她不时抬手将随风舞蹈的碎发捋到耳后。她下半张脸很丰润,一对眸子被太阳余晖照成了折射光芒的宝石。杜超的心晃动起来,感觉近在身旁的她气息逐渐盛大,犹如谷地浓酽的雾气升起,把他弄得晕头转向。他命令自己把精力集中在说话上,但那些话语显然是从他意识的网眼里奔泻出来的,他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只糊里糊涂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之多,前无仅有。

颜青梅呢,觉得杜超谈吐相当风趣,对当地的植物动物矿藏以及地理和景致了如指掌。他谈着冰川、湖泊、气候、波密境内的十大名山,颜青梅说:“你都可以当向导了。”

“我现在就是给你当向导么,就是你时间有限,去不到那些地方。下次再有机会过来,我带你好好到处走走。”

这话说出口,杜超自己都吓一跳,“我带你到处走走”,这话里含有相当亲密的意思,是一对一的圈定,是男人的昂扬气概在不由自主发功施力,是始料未及的殷勤向一个女子的勃然出动。

颜青梅羞怯地说:“好。”

杜超心跳加速,血液涨潮,惊涛拍岸的声响震耳欲聋。

两人一时无话。默默走,默默看,傍晚光线宁静如水地从他们的眉梢发际、从万物的表层和边缘退去,消失。夜幕登台,原本一片薄纸般的月亮渐渐充盈胀满,洒下万丈清辉,撑开辽阔天宇,四面的山峦以影子的姿态默立,围成一圈深邃的屏障。虫鸣四起,和着风声和远方传来的朦胧之声,更显大地寂静,万象神秘。在冷清小城里漫步的他们两个,此时无声胜有声,话语都传到了身体内,血管里,像两条影子般的秘密河流,透过皮肤、透过毛孔往外冒,在无形中交融、冲撞,像两个躲在幕后的小孩,在激烈地窃窃密语。都好像明白相互在说些什么,又都好像晕头涨脑完全不知说了些什么。

次日颜青梅一行还要在波密待一天,杜超下了课,胡乱吃了晚饭,到颜青梅等人住的旅馆去看她。颜青梅和一个年长的女同事同住一间房,那大姐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后,到隔壁房间打牌去了。杜超极想提议到旅馆外走走,这想法几番到了嘴边,又几番落回去,好像这是一个心怀鬼胎的提议,定会被颜青梅一眼洞穿其居心。他的紧张还有一个缘故,这天凌晨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惊讶不已又回味无穷,他梦见自己和颜青梅一起爬坡,坡道漫长,颜青梅体娇力乏,他向她伸出手去,她灿然一笑后,毫不扭捏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那柔滑软糯的手一触碰到他的指尖掌心,他浑身猛烈一震。这身体的地震他从未感受过,真是太震撼太美妙了。

他多么希望那不是一场梦,而是一个轰然落地的现实:两只手相碰,一碰定乾坤。

此时面对颜青梅,清晨的梦境使杜超一阵阵心跳,他笨拙地担心那个梦并没有随风而散,而恰是一张随时可能显影的图画,在他脸上暴露出来。

颜青梅也不提议到外面走走,尽管夜色在发出波浪层层的召唤。她要顾及影响。毕竟领导和其他同事近在咫尺,她连续两夜和一个男同学跑到外面散步,总归是不妥当的,再有老同学的关系做幌子也不好。两人坐在门扉半敞的房里,昨天顺畅无阻的交谈此时出现了断流,那条笔直的金光大道,现在隐入了沙丘,藏入了密林,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们走投无路了。这是怎么回事?杜超试图找话来说,可今天他的唇舌被打了麻药一样,运转不灵,肚子里的话语成了一堆失去将领缺乏指挥的乱兵,只能原地打转而不能有序前进。

颜青梅也一样,她的舌头也休克了,眼睛盯着地面,要么盯向别处。不期然,他俩的眼光相互交接了,一交接,两人都尴尬地一笑,笑得歉然,笑得温馨。杜超心头一荡,问:“今天你们的工作顺利么?”

“你问过了的。”

“是的,问过了。”

他们又相互一笑。但这笑的气流不足以掀开尴尬的纱帐。尴尬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然铺天盖地,显出浓密严实的质地。他们左奔右突,怎么都不能让话语提气畅快奔跑起来。

在搞得人心衰力竭的尴尬中,杜超坚持坐着,跟自己较量,跟时间较量,跟屁股下坚硬的木椅子较量。他坐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丧失了勇气,他说:“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颜青梅没留他,她送他到旅馆大门口。这十几二十步路的距离,杜超走出了千回百转的思绪,失落,沉重,觉得自己愚蠢透顶,回天乏力;觉得自己痴心妄想,活该失望;又希望颜青梅突然说句什么话来逆转形势,带来曙光,但颜青梅什么也没说。到了旅馆门口,杜超心灰意冷地说出再见二字,迈出一步,猛地转过身来:“可以给你写信么?”

颜青梅嘴里蹦出的话不假思索而且由衷欢欣:“嗯,好!”并大胆地伸出手来,“那就说好了。”

这是一个令他一辈子都感激不尽的动作,把一个即将画上的句号拉成了分号;把一个即将完结的段落变为了承上启下的句子。他们开始了通信,打电话,信里的言词由闪闪烁烁、半吞半吐到直抒胸臆、气势磅礴;电话里的通话也灌入了情意绵绵的浆液,虽然比起写信来,要含蓄克制得多。相思的苦楚,相依相恋的甜蜜,把他们相互拴牢了。这关系,是毫无疑问地确立起来了。

跟父母说调动时,杜超隐瞒了颜青梅。他打算等自己调动办成,看一个合适的时机,把颜青梅带到父母面前请他们过目。得到父母认可后,下一步就是着手筹备结婚。颜青梅不会过不了关:受过大学教育,有一份好工作,人也朴实,有什么好说的呢。所以,关键是他工作调动的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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