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亲仇(13)

亲仇 作者:袁远


杜晓晗试着在纸上画,李吉安指指点点,他的眼睛凑到了她的眼睛前。“你的眼珠上有两朵向日葵,”李吉安双目凝神,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是褐色的。只有中间的一点是黑的。”

杜晓晗也反观李吉安的眼睛,同样有两朵向日葵,眼珠不是黑色而是褐色,中间的圆点才是纯黑的,那纯黑的瞳孔里,有微缩的她自己。杜晓晗记起小时候从牛的眼睛里也看到过这样的微缩图景,她笑起来,一笑不可收拾,一方面是联想到牛的眼睛而觉得有趣,更多的是抵御尴尬。她和李吉安凑得这般近,两人都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她要用笑声把这团尴尬捅破,让它瘪下去,消散开,故意笑得比平时响亮。

笑声恰好被曾芹听到。

曾芹经过李吉安家的那排房子回家时,无意间听到了小女儿放纵的笑声。她走近传出杜晓晗笑声的窗口,听得一个男孩的声音说:“你的眼睛好好看啊,这叫杏仁儿眼。”

“真的?你的眼睛也很好看。”这是杜晓晗的声音。曾芹心一沉。下面的对话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男孩要求再看看杜晓晗的眼睛,杜晓晗推拒,突然两个人嘻嘻笑起来,杜晓晗说:“讨厌!别碰我。”有什么东西被碰倒的稀里哗啦声,还有连笑带喘、推推拉拉的声音。曾芹听得眼前发黑,胸腔里一声暴喝飞将出来:“杜晓晗!”

杜晓晗心情从未如此低沉。她和李吉安确实“动手动脚”了,李吉安突然伸手挠她的痒痒,她经不住痒地笑起来,边笑边躲李吉安的继续进攻。李吉安也是疯了,杜晓晗没见过他这么张狂,她都躲到墙角了,李吉安还在十指为爪地做抓挠状,硬要扳住她再看看她的眼珠。杜晓晗和李吉安嬉闹之时,颇有些心慌意乱,李吉安说动手就动手,这外形俊秀甚至有一股柔弱之气的男生,此时好像被一股疯劲控制了心神,他不仅挠她的腋窝,抓她的手腕,被她甩开后,也不听她请求“别闹了”,偏要再接再厉,都快扑到她身上来了,杜晓晗正想着要不要用手肘顶他,母亲的呼喝像一盆雪水猛然把她浇了个透彻。

这天晚上杜超和杜晓红都有事没回家来,曾芹不要杜晓晗做饭,只让她回屋先把作业完成。曾芹认为自己是克制的,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晚饭结束。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了,杜晓晗竟然跟一个男同学待在他家里,搞那种名堂!他们才多大年纪?什么“杏仁儿眼”、“讨厌”,不到一定关系他们能这么说话吗?

无须看父母的铁青脸色,杜晓晗也知道事态严重。站在父母面前,她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认真交代了一遍,父母不厌其烦地作了最为详细的审问,不放过一个细节,怎么去到的李吉安家,怎么开始打闹起来,那姓李的男生的手碰到了她什么部位,为什么她不阻止,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主审官是母亲曾芹,父亲作为陪审,话不多,但神态极为严峻。坐在主审位上的母亲,审讯时大有父亲的风采,她回溯过去,翻检历史,由古而今,由点及面,痛心疾首:“我们信任你,你就这样回报我们的信任?”“我们有没有告诫过你,女孩子要洁身自好,要自尊自爱,我们的话都是耳旁风?你什么时候学成这样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想过没有?你的脑子呢?”“上次你可答应得好好的,跟男同学要保持距离,你这是怎么的,说一套做一套?你还三好学生!你说你这样对得起谁?”

杜晓晗已经听不见了,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中。在父母的盘问下,她所描述的、所不断补充细节的事情在无可奈何地、不可逆转地变形、走样、膨胀,她每回答父母的一个提问,就感到事情被歪曲了一分,事情不是这样的,可它偏偏变成了这个样子,越描越黑,越说越可怕,好像她和李吉安真的居心不良,真要干什么恶心勾当。她被推向了绝境,这绝境是:她百口莫辩,丧失了自尊,以致怀疑自己真的罪孽深重。

父母说累了,进入一言不发的状态。伤心欲绝的神情仍摆在母亲脸上。这伤心欲绝是她惹的,让杜晓晗难过并惧怕,可她的悲戚谁理解?她也是冤枉,自上次母亲跟她谈过那次话之后,她有意和李吉安等男生拉开了点距离,却特别不得劲,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作。过了好些时日她才慢慢放松下来。这次和李吉安到他家里,她是带着一丝弥补疏远之过的歉意而去的,不想被母亲逮个正着。关键是,母亲把事情想歪了。

杜晓晗的眼泪在眼眶里循环往复转悠了几个来回,她硬把那好几次快要脱缰而出的眼泪的烈马给勒住。她心里涌起一股硬气,就是不流泪。原先爱流泪的习惯被她死死掐住,她在这个时刻成为这样一个人:一手攥着根长绳,一手攥着那爱哭习惯的皮袋口,将细绳一圈圈绕着皮袋口打结,把它扎得牢不可破。

她有必要成为自己眼泪的主宰者。

杜晓晗没有痛哭流涕的悔过表现,让曾芹和杜德诠夫妇有点不知所措,这丫头还挺硬。她是心里后悔了但面上宁死不服软,还是打算以沉默来跟他们硬扛到底?不管怎样,曾芹杜德诠二人想到了一起:那你就尽管站着吧,时间有的是,愿意的话,你就站在那儿反省直到这个事的教训深入骨髓。

这状况成了一个半是对峙、半是无台可下的局面。杜德诠夫妇坐在椅子里,心情复杂,昏昏欲睡;杜晓晗万念俱灰,双腿并立,胸腹处鼓着一团被她活埋却半天不肯咽气的委屈。时间滴滴答答地一圈圈逝去,客厅只亮着一盏台灯,在黑暗的重压围剿下,灯光愈发昏暗虚弱。杜晓晗站得双腿有点抽筋,人也开始微微摇晃,坐在椅子里的杜德诠夫妇眼睛已合上,似乎蒙眬睡着了,困到这个分上,他们也坚持不下火线,顽强固守他们的坐椅。杜晓晗的眼皮不听话地下坠,她一遍又一遍把酸重的眼皮硬撑开,撑开的眼睛无处可看,接着眼睛起了雾,眼前的沙发桌椅墙壁包括父母,都混沌不清。看来她不得不孤独地把这个黑夜站穿,这个残酷黯淡的前景却没把她的哭泣逼出喉咙。

她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离开客厅回房的。清晨的曙光如猫爪一般轻落到窗台上,很快声势浩荡起来,以帝王之势将黑夜一把推落,碾碎于脚底。杜晓晗站了一夜,曾芹从卧房出来,看女儿一眼,脸上没有流露诧异。她洗漱完毕,经过客厅去厨房时声音不大地吼一句:“就打算钉在这儿钉一辈子?你腿劲儿好晚上再来接着站。去洗把脸,一会儿吃了早饭上学去。不要以为一声不吭就可以把事情蒙混过关,没那么轻巧。”

杜晓晗头昏昏步沉沉走向学校,天已不再是往昔的天,学校也不再是往日的学校,整个世界在一夜之间撤销了它的明媚和欢快,这事怎么才是个了结?到了班上,李吉安挨过来问她昨晚有没有挨骂,她只对他做个鬼脸,不置一词。做鬼脸是故意要显得轻松,可她心里堵得那个结实,连空气都进不来了。中午她既没回家,也没去哥哥或姐姐处吃饭,自己找了个僻静地方待了两小时,迷迷糊糊睡着一会儿,梦里觉得肚子饿。下午放学后,她躲开李吉安,独自往回走,走到住处附近停了下来,往哪儿走?往哪儿走?她仿佛走到一个峭壁边沿,前后无路,进退维谷。徘徊中,杜超蹬着自行车过来了,一手扶车把,一手拎着肉菜,脸上笑呵呵的,看到杜晓晗他说:“怎么站在这儿?没带钥匙啊?走,回家。”

杜超看上去兴致颇好,他完全没注意到妹妹脸上的阴云。杜晓晗没心劲儿探寻哥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她坐上杜超自行车后座,回到家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头昏体乏地一头倒下,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她是被杜超喊醒的。醒过来一时间不知这是何时何地,接着,浓郁的饭菜香味激活了她的感官,耳朵里听见了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不止父母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声。杜晓晗来到客厅,父母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沙发里,父母的神色已不是昨晚和今早的样子,他们和蔼亲切,见到脸上睡意并未退尽的小女儿,不改含笑之色,仿佛昨晚根本不曾有过那沉重而惨淡的一幕。杜晓晗不认识的年轻女子站起身,母亲曾芹亲热地说:“这是杜超的小妹晓晗。晓晗,这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叫她颜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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